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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节。

铖王妃办春日宴，城东街巷车马鳞次，人流鼎沸。

京中凡是权贵府中皆是接到了帖子，所来之人比比，铖王府也从一早就热闹了起来。

苏玉澜身着露白绣羽纹对襟纱襦，配掐腰石榴裙，铖王妃仔细拿着脂粉替她面上绘好了妆容，额间一点艳红勾勒的她眉眼如画。

待将披帛腰坠替她整理好后，铖王妃才拿过一旁放着的面纱：“今日来的人多，你脸上伤势未愈，戴着遮一遮。”

玉澜没有拒绝，任由铖王妃将面纱替她戴好之后，瞧着铜镜里多了一丝神秘的女娘软哝着声音：“这般好像更惹眼了。”

铖王妃闻言说道：“反正惹不惹眼，到了最后都是众目所在。”

苏家事闹起来，玉澜不惹人注目都不可能。

她看了眼跟在苏玉澜身边一起过来的绫音，哪怕只见过一面，却也知道这人是聂绎心腹，身手极好。

铖王妃朝着她说道：“待会儿宴上若是闹起来，还烦请绫娘子好生护着玉澜，莫叫人冲撞了她。”

绫音清冷回道：“来之前督主已经吩咐，定会护苏娘子周全。”

铖王妃心头微松。

……

屋中玉澜装扮的差不多了，铖王妃也换好了衣裙，外头隐约听到前面热闹声传来，站在门前蒋嬷嬷像是瞧见了什么，快步进来朝低声说了句“王爷来了”。

铖王妃脸色冷了冷，玉澜也收敛了些笑，片刻之后就见铖王领着专程打扮过的谢寅走了进来。

屋中人行礼之后，谢寅便笑着喊了声“母妃”，待扭头看向坐在一旁戴着面纱的玉澜时，眼底划过抹惊艳。

“表妹今日可真美。”

玉澜未曾理会他，只朝着铖王道：“姨父。”

谢寅眼中那惊艳顿时被恼怒替代。

铖王倒是没留意到谢寅的不满，只是极为满意地看了眼玉澜身上的装扮：“这身衣裙的确是好看，玉澜很衬这红。”

他笑着夸赞了一句，才对着铖王妃柔声道：“外间宾客都已经到了，你倒是陪着玉澜在这里躲懒，累的我跟寅儿前后院的两头跑。”

“女眷那边不是有母妃招呼。”铖王妃淡声道。

铖王闻言无奈：“母妃都多大年纪了，见上几人就累得慌，哪能做主待客，况且你才是府中王妃，哪有客人来了你这个主人不去见见的道理。”

“外间都已经快要开宴了，你却还不见人影，不知多少人问我，还笑话本王金屋藏娇，舍不得你出去。”

他满是亲昵地说完，伸手就想搂铖王妃，铖王妃却是突然朝后退了半步，让他伸出的手瞬间落空。

还不待铖王愣了下反应过来，铖王妃就佯作如常地瞪了他一眼，拿着支鎏金菱花簪插在了梳好的高髻之上。

“你也说今日客多，我若是不好好装扮一下，岂不是坠了咱们王府脸面。”

她对镜照了照，旋身一笑。

“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玉澜，咱们也该出去了。”

铖王见往日亲近的铖王妃让人扶着苏玉澜便朝外走，跨出房门时身影融入春日盛阳，那明明带笑的模样一如往常，却让他无端生出些陌生来。

只是这种感觉来不及细想，外间铖王妃就已经回头。

“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说要开宴了？”

铖王顿时抛开了心头那股奇怪感觉，哂笑自己胡思乱想，他大步走到了铖王妃身旁。

“苏家和陆家的人都来了，我已经与苏家那边说好，待会儿席间苏瑾修会主动跟玉澜示好，你这边与玉澜交代妥当了吗？”

铖王妃眸色顿了顿：“放心吧，玉澜有分寸。”

“那就好，她来年便要入陆家为媳，只盼这次事后她能顺遂安好。”

二人走到院门前，铖王伸手扶着身旁的人。

“小心脚下。”

待过了台阶他也没松手，只是柔声朝着铖王妃说道：

“这段时间你操心玉澜的事情，人都憔悴了不少，等这事了了，我陪你去城外的温泉庄子住上几日，你也放宽了心好生休息休息。”

他说话时言语心疼：“你瞧瞧你这些日子都瘦了多少，厨房的人说你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连饭食都用的少了，待会儿宴后，我带你去鼎泰楼尝尝他们新出的菜色，都是你爱吃的口味……”

铖王妃低头瞧着他搀扶着她的手，听着耳边满是温柔关切的言语，嘴角一点点抿了起来。

“谢天瑜。”

铖王愣了下，就听铖王妃低声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嫁给你吗？”

她声音轻渺：

“我真的很在乎你。”

铖王顿时笑了起来：“玥娘难得会说情话。”

铖王妃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铖王伸手抱着身前之人，嗓音含笑：“我也心悦玥娘，只想与你白头偕老，可是外面的宴真的要开了，你若喜欢听，晚些我与你说个够。”

铖王妃靠在他肩上，见他依旧未曾提及苏家，甚至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心虚，她低声喃喃。

我是真的很在意你，所以你不该骗我。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铖王妃压下眼底涩意，伸手推开了铖王：“走吧。”

……

苏玉澜腿上的伤虽好了，却依旧让绫音扶着走在后面，束发及腰的她走动时裙裾婀娜，腰间挂着的铃珮轻响。

“表妹，你伤还没好，我扶着你。”

谢寅瞧她走得慢只以为她腿上的伤还没好，主动凑上前来想要扶着玉澜。

只伸手还没靠近，就被玉澜侧身避了开来。

“谢世子自重。”

玉澜目光清泠，杏眼不似往日亲近。

谢寅顿时讪讪：“你还与我置气呢？”

他只觉玉澜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只是今日父王早有叮嘱让他哄着些玉澜，而且苏玉澜白纱覆面，不似那日质问他们咄咄逼人时面目狰狞，反而水眸盈盈，眉间一点花钿让她多了些惹人注目的美丽。

谢寅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说道：“䧿山的事是表哥错了，你也怪了我这么久，母妃为着你打了我好几回，满京城的人都见了我顶着巴掌印的样子，这段日子我可是被人冷嘲热讽了十足，我已经知错了，你就别生气了。”

他如往日一样嬉皮笑脸地扯着苏玉澜的衣袖。

“你要是还生气，那就打我一回，再不然你不是喜欢我那匹追影吗，我把它送你，我那小库房里的东西也由着你挑。”

“只要你能解气，表哥做什么都行。”

谢寅絮絮叨叨地说着，只觉自己卑微至极。

那追影是他最喜欢的爱驹，赔偿苏玉澜在䧿山上摔死的那匹马儿绰绰有余，而且他都这般放低了姿态了，苏玉澜若是再不原谅他，简直就是不讲道理。

只可惜不管他怎么说，苏玉澜都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那眼底的冷淡让谢寅有些招架不住。

“你别这么看着我。”

谢寅有些恼：“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你想要怎么样总得说句话，难不成真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

“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你就这么冷心肠，非得为一点小事就这么为难我……”

苏玉澜一挥袖，抽手就甩掉了谢寅抓着她袖子的手。

“你问我想要怎样？”

谢寅张嘴正想说话，冷不丁就被苏玉澜一脚踹在了膝窝上，整个人猝不及防“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想要你去死，行吗？”

“苏玉澜！！”

谢寅疼得就想起身。

苏玉澜又一脚踹他肩头，将人踢得栽了回去。

“你口口声声说你知道错了，你是真的知错，还是满腹委屈觉得你是忍辱负重一时求全？”

“从我出事回来到现在，你可有哪怕一次真心实意的跟我道歉，明白你差点害死了我。”

她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地上的人：“你拿我们自小长大的兄妹情谊来诘问我，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聂绎在䧿山捡到了我，那落崖之下，我早就断腿毁容，甚至是一堆白骨。”

谢寅脸上怒气愣住，满是呆怔看着神情冷漠的苏玉澜。

她眼里不是往日温软，只剩满满的厌恶。

“玉澜……”

他想要解释，就被她滑出袖中的一双手给镇住。

那血肉新长，满是狰狞的样子，骇的他瞳孔猛缩。

玉澜瞧他惊惧模样，忍不住嘲讽嗤笑了声，甚至没落任何狠话，只任由绫音扶着她转身朝着铖王府前院走去。

她的目的不是谢寅，春日宴上，才是她今日的战场。

春日宴放在铖王府后花园里的花厅里，那花厅极大，游廊连着东西两侧，伴着不远处水榭流敞。

外间是绿意盈庭，花色盛开，花厅檐顶却能遮住春日隐约开始灼人的暖阳，既有景致，又不会晒伤了前来赴宴的娇客。

厅内宾客云集，席间也是格外热闹。

不少人都是偷偷打量着人群里面色苍老了一截的苏大夫人邹氏，目光落在她身旁跟着的那个年轻苍白的郎君时，脸上神色各异。

“苏家的人怎么也来了？”

“听闻是铖王府亲自送的帖子，而且积云巷那位苏小娘子也来了。”

有人诧异：“这是想要握手言和了？”

“应该是吧，苏家这事也闹了有一阵子了，苏老夫人被摘了诰命，苏家大郎也丢了朝中差事，那苏国公府被折腾的人仰马翻，苏小娘子该出的气也出了，终归还是要回苏家的。”

有人朝着陆家那位老夫人努了努嘴：“瞧见了吗，陆家的人也来了，那陆家三郎可是京里头的香饽饽，苏小娘子再闹下去指不定婚事都得闹没了，陆家也不是苏家能一直惯着她。”

“对啊，听闻苏家那事皇后娘娘都过问了，陆老夫人也有不满，那苏玉澜哪还敢再闹？”

说话的人瞧着站在陆老夫人身旁，侧头与苏家大郎说话，容貌温润长身玉立的陆执年时，就觉得心里头泛着酸。

这可是中书令家的嫡子，那陆家又是世家之首，这般好的婚事怎么就落在那个满是跋扈的苏玉澜身上。

不过听闻她先前在䧿山摔伤了脸，这要是真的毁了容，陆家指不定就得拒了这婚事，总不能将来的当家主母是个无盐女吧。

“这些人可真是酸气冲天。”

户部尚书钱家的幺女钱绮月满是鄙夷：“听听她们那口气，就差直接说希望人家苏玉澜被陆家退婚，好换她们上了……”

“别瞎说。”

钱夫人嗔怪的瞪了眼口无遮拦的小女儿，扭头朝着身旁的文信侯夫人低声问：“你说铖王妃这是闹的哪一出？”

先前提起苏家时还恨得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苏玉澜跟苏老夫人闹成那个样子，积云巷的动静都影响到了朝堂。

她还以为这两边当真没得缓和，可这铖王府突然设宴，还邀了苏家的人……

钱夫人低声道：“苏小娘子难道真打算跟苏家修好？”

文信侯夫人神色浅淡：“我也不清楚。”

“铖王妃连你也没说？”钱夫人惊讶。

文信侯夫人闻言抿了抿唇，倒也不是没说，只是想起好友前两日说的事，她眉心就忍不住轻蹙了起来，也没有回答钱夫人的话，抬眼瞧着外间有人过来，佯作转了话题说道：“铖王他们来了。”

花厅里不少人都留意到外间动静，察觉铖王他们来后都是纷纷朝着外间看去。

铖王、铖王妃相携在前，二人身后是脸色有些难看的谢世子，再往后，是戴着面纱被人扶着婀娜而出的妙龄女郎。

她一身红裙耀眼，眉间似裙色艳丽，只是那面纱……

不少人都生出窥探之意来，这苏小娘子该不会真毁了面容？

铖王笑着上前朝着老太妃行礼，老太妃瞧了眼苏玉澜，目光落在铖王妃身上：“怎的来得这么晚？”

铖王妃淡声道：“玉澜身子不适，我多陪了她一会儿。”

“她若身子不适自己歇着就是，今日是你设的宴，你倒是来得最晚，哪有半点主家模样。”老太妃出言轻斥了一句。

铖王见铖王妃眸色冷淡了几分，连忙在旁笑着圆场：“这春日宴本就是赏景闲娱，早些晚些也没什么，玥娘近来操心事多，人也憔悴了不少，让她陪着玉澜多歇歇是好事，席间有母亲，也有本王和寅儿，不至于慢待了贵客。”

老太妃见他护着铖王妃，顿时脸色一沉，可厅中众人看着，她到底没有多说。

铖王扭头朝着铖王妃安抚一笑，领着她入席。

周围那些人见状都是不由感慨，这铖王果真是心疼铖王妃，连半丝委屈都舍不得让她受，也难怪他多年不曾纳娶，只守着铖王妃一人。

陆执年自从苏玉澜入内之后目光就落在她身上，见她被人搀扶着入内，面纱遮住大半张脸。

小姑娘最是怕疼，往日破点皮都能哭得一塌糊涂，举着细白的手指唤着他“陆哥哥，好疼”。

他侧头过去看时，她便红着眼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泪珠子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来，可每次只要安抚一句，小姑娘就能立刻娇软笑起来，甜甜地说着“有陆哥哥在，玉澜不疼”。

陆执年面露温软，眼底流露出几分歉疚。

“棠……”

他原是想要唤住她，问她伤势可好些了吗，可谁知轻风划过眼前，往日无时无刻痴缠着他的苏玉澜裙摆掠动间，目不斜视地与他错身而过。

那垂及腰间的发尾随着身姿轻晃着，她连半分余光都没给他，仿佛根本没瞧见他一样。

陆执年神情愣住：“玉澜？”

苏玉澜站定回头：“陆郎君有何指教？”

陆执年脸色一顿，她唤他陆郎君？

他看着苏玉澜眉心一点点皱了起来，苏玉澜向来都是很听话的，她在他面前总是笑的眼如月牙，颊边梨涡如同染了蜜又甜又乖。

她从不会拒绝他，哪怕生气也顶多只是撒撒娇嗔怪几句，稍微一哄便又能笑靥如花。

可此时她眼里却没有半点笑容，只全是冷淡疏离。

苏玉澜见陆执年只定定看着她，她微侧着头淡声说了句：“陆郎君若是没什么说的，那我就先入席了。”

女孩儿走得头也不回，陆执年心头猛地跳了下，一股不适涌了上来。

周围那些原本就在留意着苏玉澜的人，见状都是不由面露古怪。

这苏、陆两家的婚事向来都是苏家上赶着，往日也只听闻这苏小娘子黏着陆家三郎，生怕旁人抢了去，陆郎君待她只是平平，可如今瞧着却全然不似传闻。

陆老夫人在旁看着自家孙儿主动上前居然被这般冷待，脸上顿时沉了下来。

这苏玉澜是个什么东西，这副模样做给谁看？她家孙儿主动上前她居然还敢这般冷待，当真是给了她脸了！

铖王也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眼下还在席上，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勉强露出一抹笑朝着苏家那边开口。

“玉澜先前伤了腿脚，如今伤势还没好全，瑾修，还不快扶着你妹妹些，叫她赶紧入席，免得待会儿站久了腿疼。”

苏瑾修闻言起身，神色复杂地上前想要去扶苏玉澜。

谁知还没靠近，就听玉澜扬声：“姨母，我想坐在你身边。”

苏瑾修身形一僵。

铖王妃开口：“过来吧，正巧留着位置……”

“玥娘！”

铖王声音微沉，看着铖王妃时眉心皱了起来，他们明明说好要让苏玉澜跟苏家修好，可如今她们这是做什么？

“不过是个坐处罢了，都在一个厅内，玉澜喜欢挨着我便挨着我，你这么急做什么？”

铖王妃随口说了一句后，抬眼看向苏瑾修。

“䧿山之后玉澜就受了惊吓，这段时间一直惊魂难安，前些日子她夜夜梦魇，须得我陪着她才能入睡，眼下虽然好些了可到底还是心有余悸，今日人多吵闹，玉澜想要与我同席，苏大郎君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苏瑾修嘴唇动了动：“玉澜喜欢便好。”

铖王妃闻言神色这才和缓了些，招手让苏玉澜到了她身旁。

铖王眼见着她提起䧿山的事情，又借故嘲讽苏瑾修，可点到即止未曾太过，他只当自家王妃心里有气，故意想要让苏瑾修难堪一些，可只要没有直接撕破脸皮，坏了先前说好的事情那就不是大事，他忍不住侧头。

“你呀，小心眼。”

低声而笑，满是亲昵。

铖王妃面色冷淡：“我向来小气。”

铖王闻言只当她是在玩笑没放在心上，笑言了几句便安抚了苏瑾修让他回了席间，反倒是不远处坐在下首的谢寅心中惴惴不安。

他腿上疼的厉害，先前玉澜那两脚让他摔破了膝盖，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会儿，他依旧还能记得苏玉澜方才的模样。

明明父王说今日是让她跟苏家修好，可是能那般冷漠地说着“我想让你去死”的苏玉澜，真的能够原谅苏家？

苏大夫人看着脸色苍白的苏瑾修，只觉得心都揪着的疼：“瑾修，你没事吧？”

苏瑾修抿抿唇：“没事。”

他消瘦了许多，原本干净英朗的面上染了郁郁，眼眸黑沉再无玉台郎的温润。

他知道苏玉澜心狠，原也知道今日来此服软便是低头认错，哄她回府，苏瑾修低声说道：“玉澜有气，让她出出就好。”

“她还没出够气吗，她将你都害成什么样子了，府里也被她搅得不得安宁，她……”她简直就是个灾星！

“母亲！”

苏瑾修打断了苏大夫人的话，皱眉看了眼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