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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安摘了清溪院院里的杏子，坐在门边吃。
杏树无人照料，结的杏子又小又酸。
陆今安酸得牙疼，可若是不吃，便要饿肚子。
远远地传来一阵喧哗。
阿鱼去打听回来，低下头不忍看她。
“……陛下在朝珠殿陪三公主，陪了三天。”
陆今安咀嚼的腮帮子停下了，手中杏子咕噜噜滚落在地，沾了灰。
三公主陆舒，模样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爱慕之人无数，同时也是她父皇黎皇最宠爱的孩子。
谢温宥还未灭黎国前，陆今安住下人房，而陆舒所住的朝珠殿，是离天子居所最近的宫殿。
原来谢温宥这几日不来见自己，便是一直在那……
陆今安忽觉喉间又酸又苦，难受得喘不过气。
“阿鱼，我不喜欢吃杏子，酸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陆今安湿着眼眶，笑着说。
于是阿鱼捡起地上杏子，擦干净。
“无事，奴婢爱吃。”
她知陆今安从不浪费粮食，陆今安总是吃不饱。
阿鱼是孤女，跟在陆今安身边十二年，主仆相依至今，比亲姐妹还亲。
陆今安用衣袖随意地抹了眼泪。
“阿鱼，我们也去看看三姐姐吧。”
……
陆今安与陆舒，虽说是姐妹，实际上，只有每年年尾宫宴上能见上一面。
——陆舒坐在高高的檀木椅上，垫着有精美刺绣的软枕，陪在黎皇身侧。
而陆今安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与下人一同吃宴。
陆今安倒不在乎。
她可以和阿鱼一起，小声讨论着当天的歌舞。
如同今日，朝珠殿前门庭若市，陆今安也只远远地看。
阿鱼说：“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今儿风大。”
陆今安知道，她怕自己伤心。
但她自己不怕。
“我就看看，我不冷。”
她其实不是来看陆舒的，是来看谢温宥的。
才想着，就见那两人一同走出。
郎才女貌，般配绝顶。
陆今安定定地看，脸色似涂了几层脂粉一般白。
她对阿鱼说：“阿宥做了君王，后宫佳丽三千很正常的，我该大度。”
“三姐姐很漂亮，换做是我也喜欢。”
落花被风扬起，抖擞下好几片遮了陆今安的眼。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她初遇谢温宥，也是这时节。
彼时正是陆舒诞辰，黎皇宴请全臣。
陆今安趁机到御膳房偷东西吃。
正抓了些吃食塞进怀中，便听到有人回了御膳房。
“陛下可真是宠爱三公主，听说她用来垫脚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白狐皮呢……”
“是啊，凌国居然送了质子来我黎国，还想求娶三公主！我呸，北境蛮夷，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陆今安闻声一惊，猫着腰匆忙跑出去。
御膳房不让她进来，被抓住会被罚，遇见凶的嬷嬷会挨打。
陆今安是钻狗洞进来的，也是这么出去的。
逃跑时却踩空了台阶，摔了个脸朝地。
“嘶——”
正暗叫倒霉，忽地有一道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没事吧？”
接着就见一只手伸到陆今安面前。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似乎比那天的月色还要白。
陆今安呆呆地抬头看。
她从未见过那般俊逸的人，似温柔月光，靠得太近仿佛会亵渎。
陆今安抬手，却见自己的满手脏污，还是未敢牵上那白娟般干净的手。
“没事没事！”
陆今安自己爬了起来。
脚踝似乎崴了，但她能忍住。
视线一转，才见他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花灯。
那灯，竟和陆今安的母亲小时候给她买过得一模一样！
她被带进宫后，不知她的花灯如今怎么样了……
或是陆今安的目光过于明显，亦或是陆今安狼狈模样令他可怜。
谢温宥将花灯递给了她。
“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陆今安的眼一亮，但她也知不好白拿别人东西。
可摸遍了全身只找出一包糕点，是要带回去给和阿鱼一起吃的。
看着那灯，陆今安一咬牙：“那我拿这个来做交换！”
心说，阿鱼你原谅我这一回！下回再给你带更好吃的！
谢温宥一愣，随即笑了，如沐春风，似春如暖阳。
就像如今谢温宥对陆舒笑得那般温柔。
谢温宥与陆舒携手走来，一路宫人纷纷下跪。
直到走到陆今安面前。
陆今安嘴唇泛白，缓缓跪下。
“给，给陛下请安。”
谢温宥视若无睹，牵着陆舒在她身前走过。
陆今安垂眸盯着那双鎏金靴从面前走过，将落花碾为泥。
陆舒余光瞥向跪在地上的陆今安。
这就是她的七妹妹，谢温宥名义上的正妻。
她过去从未注意过这个所谓的七妹妹，只知她是父皇在民间找回的女儿，谢温宥身后的跟屁虫，总跟着他打转。
可这般的人却和谢温宥缔结了婚书，按照礼法说不准日后会成为皇后……
想着，陆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陆今安呆呆地跪在地上。
直至那浩浩荡荡一行人远去，她才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阿鱼，我们回去吧。”
阿鱼看着陆今安，眼神悲伤：“公主……”
她知陆今安有多难过。
可陆今安拍拍衣物，无谓地笑：“定是我穿的不起眼，阿宥才没有看见我。”
阿鱼心里一痛，掩住目中悲戚，轻声道：“公主，这个月的新料子还未领，奴婢这就去领了给你做身新衣裳。”
陆今安高兴地点头：“好啊！”
到了尚衣监。
阿鱼进去领料子，陆今安就在门口的池边看荷花。
倒春寒天，满池枯叶。
陆今安想起，去年夏天时，她摘了一朵清艳至极的荷花送与谢温宥，他那日
不知今年还有没有机会送给他呢？
想着，陆今安出了神。
就在这时，身后不知被谁猛地推了一把。
陆今安猛地往前栽倒，整个人掉入池中！
冰冷的水带着腥味，瞬间包裹住她的单薄身躯，夹着泥猛然灌入鼻腔，凶猛的要夺去陆今安的命！
“公主！”
阿鱼的惊呼声传来。
她目次欲裂的奔到池边，便见陆今安从池塘中爬出来。
湿漉的发丝宛如水草贴在脸上，满身泥泞如水鬼般。
看到阿鱼又慌又呆的模样，陆今安冻得青白的脸上忙挤出一个笑来。
“我没事，你忘了，我水性好着呢。”
阿鱼这才松了口气。
她都急忘了，陆今安的水性确实好。
这些年，两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往年夏天陆今安就总是偷池子里的藕填肚子。
阿鱼又问：“怎么就落水了？”
陆今安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是她的错觉，方才真有人推了她一把。
可她只是笑着，似乎不好意思的开口。
“看荷花看得入神了，你记不记得前年时我还给阿宥摘了最好看的荷花？”
“记得，公主大半夜偷偷溜过来偷摘的。”
陆今安眼睛弯弯，说着好笑的事。
“哈哈哈结果第二天才知道，这一整池的荷花都是父皇专门为三姐姐种的，特地挑了最好的花匠打理，难怪是所有荷花池中最美的。”
倏然一阵风吹来，打湿的衣物似冰一般。
陆今安身子在颤抖，嘴唇失了血色，伸手紧紧抓住阿鱼的袖口。
“阿鱼，我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阿鱼反手握住她冷冰冰的手，哑声道：“好。”
可回到清溪院后还是冷。
这里没有甚么取暖的物件，只有薄薄的两床被，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
陆今安还未来得急洗浴，谢温宥来了。
陆今安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将一切都抛之脑外。
“阿宥！”
陆今安笑着上前，却被公公拦住。
“大胆！满身脏污！莫要靠近陛下！”
谢温宥也拧起了眉。
陆今安看出他目中的嫌恶，身子猝然一僵。
原本冻得发白的脸色，窘迫得泛红。
“我、我马上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了。”
谢温宥的声音传来，冰冷无情。
陆今安还未多说，就见谢温宥拿出一张纸来。
陆今安认得那是什么。
——是他们的婚契。
陆今安一怔。
这是，终于要予她名分了吗？
可谢温宥的声音却似冰雪，将她整个人冻在原地。
“陆今安，我们的婚约作废。”
说完，他直接将婚书撕裂。

他轻而易举地撕碎了那薄薄的纸张。
撕裂的声响传入陆今安耳中，连同她的心一起变得四分五裂。
陆今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颤，艰难地挤出一抹笑。
“阿宥，这个玩笑不好笑……”
她才嫁给他不过几日有余，怎的就不作数了呢。
谢温宥的声音沉了沉，眉宇间暗藏怒气。
“陆今安，朕不喜别人如此唤我。”
“再有下次，自行领罚。”
这话似寒风刮骨，令陆今安本就白着的嘴冷得发青。
“……是，陛下。”
待谢温宥转身离去。
陆今安“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地面上。
她抖着手将那些纸片捡起，恰好就见那撕碎的地方，是‘白头之约’四个字。
一刹，她难以抑制的红了眼。
阿鱼来搀扶她。
陆今安扯开苍白的唇笑：“阿鱼，我好冷。”
心口的位置，又冷又痛。
阿鱼咬紧唇，将薄被为陆今安披上。
“奴婢这就去备热水。”
隔日，陆今安病了。
脑袋昏沉，面色烧得通红，口中反复呢喃着。
“娘……”
“阿鱼……”
“阿宥……”
阿鱼慌忙去寻太医，可太医院内却四处无人。
原来今天是陆舒的诞辰，朝珠殿设宴，太医都去宴会了。
阿鱼咬唇想了半响，还是去了朝珠殿。
幸而以前爬的狗洞还未堵上，阿鱼悄悄爬进去偷了坛酒出来。
……
陆今安昏昏沉沉的，忽冷忽热。
上一次她病得这么重，还是阿娘走后的那个冬天。
陆今安呢喃着：“娘，小七好怕……”
“娘，我好想你，这里好冷，好黑……”
阿鱼拿着酒回来，凑近拿酒给陆今安擦身子，听见这几句，眼一红。
给陆今安擦热了身子，阿鱼又抱着她，给她暖身子。
“没事的……都会好的……”
……
天色暗了下来，陆今安清醒了些。
外面好不热闹。
陆今安怔怔问：“今天外边怎的如此热闹，是不是我出现幻觉了？”
阿鱼低声说：“今日是三公主诞辰。”
黎皇极度宠爱陆舒，甚至将她的诞辰定为一个节日。
每年这一天，黎国上下热闹非凡。
没想到黎国灭了，改朝换代，陆舒还是那个备受恩宠的三公主。
陆今安笑：“难怪……”
原来不是幻觉啊。
既然不是回光返照，那她也不会死了，真好。
“糟了！阿鱼，帮我把衣柜中的花灯拿来！”
才放下心来，陆今安忽地想起什么，惊呼道。
阿鱼自知晓陆今安所说的为何物，是谢温宥三年前赠与她的花灯。
花灯十分朴素，却被陆今安当做宝贝。
接过花灯，陆今安挣扎着爬起身来。
“我要去‘问心亭’。”
闻言，阿鱼颦眉，不赞同地攥紧了陆今安的手，冰凉消瘦。
“公主！您还病着！”
陆今安执意要去：“阿鱼，我定要去的。”
她和谢温宥约好了，每年这一天要在“问心亭”见面。
阿鱼总不会拒绝陆今安，重重叹了一口气，拿了件披风为陆今安披上。
麻布制得，并不多保暖，但至少能挡些风。
陆今安小心翼翼地点亮了花灯，提着它一脚轻一脚重地朝“问心亭”走去。
问心亭离朝珠殿很近，能听见那里面的热闹动静。
夜风凉，陆今安拢紧了披风，蜷缩在亭子一角。
一日未进食，她又冷又饿。
可她等了一夜，都未见到谢温宥。
花灯早就熄了。
天亮了。
阿鱼上前拉过陆今安的手：“公主，我们回去吧。”
陆今安这次任她牵着离开。
离开时又路过朝珠殿。
正是上朝的时候，谢温宥恰巧从朝珠殿出来。
看来……昨夜他歇在了陆舒这里。
陆今安一双脚似被钉在原地，心口刀绞一般的痛。
她张开干涩的唇唤他：“阿宥……”
谢温宥不悦地拧眉。
陆今安哑然，她又忘了，他不让她再唤他阿宥。
蓦然喉间一痒，陆今安止不住捂唇轻咳。
还未抬头，就听闻谢温宥淡漠无情的声音。
“即染了病，就莫再靠近朝珠殿，让贵妃沾染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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