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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照应，我可做不到，”林风淇说，“你就不想知道，谁是鬼吗？”
“是谁？”何琛琼沉不住气，他不相信林风淇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瞒天过海。
“你过来，我告诉你。”林风淇招了招手。
也许在何琛琼的记忆里，林风淇十八岁的模样太过深刻，他直到此刻，仍然没有把林风淇当作可怕的对手，他以为他还是那个由着人捏扁搓圆的少年。
他毫不犹豫地凑近林风淇，要听他说出那个名字，等到足够近时，林风淇微抖袖口，闪电般出手，掌心的钢针顶在何琛琼的咽上。
他身后的两个特务立即拔枪上来，但何琛琼知道，就算现在开枪击毙林风淇，他仍有余力把钢针戳进自己喉咙里。他竖起手掌，叫特务们别动，空气几乎凝固了，屋里屋外，七八个枪口对着林风淇，却没人敢开枪，也没人敢说话。
“淇少爷，不要冲动，”何琛琼赔着笑脸，“你想要什么？”
章夏亭能不能找到盛泽芹，盛泽芹能不能救人，这些林风淇都没有把握。他在欧洲时就感到，左思安是不能百分百相信的，他放起鸽子来残酷无情，他眼里只有他的钱。
林风淇因此养成习惯，凡事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没人能救他，西村班很可能就是归宿。他当然应该拖住时间，他也还是不怕死，但他在死之前，他想打开心结。
“叫他们出去，我有话同你讲，”林风淇说，“讲完了放你走。”
何琛琼当然不能信他，但钢针顶在喉咙口，再快的子弹也不妨碍林风淇把钢针往前送一送。
他是一定要死的，何琛琼想，我不能同他硬来。
“你们都出去，”何琛琼于是发话，“把门关上。”
特务们面面相觑，做出不放心的样子，但做样子究竟是做样子，队长叫退出去，哪有不听的道理。片刻之后，屋里走得一人不剩，干干净净。
“我们可以好好讲事情了，”林风淇笑道，“何队长，十年前，唐俊陶的小女儿唐珍被捕，是你经手审讯的，我就想知道，是谁出卖了唐珍？”
“唐……，”何琛琼抖了抖，“我，我不记得……”
“我提醒你，他叫虫子，对吗？”
这个古老的代号被提起时，何琛琼简直不能相信，他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来这是真的，出卖唐珍的是虫子。”林风淇笑道，“你见过虫子吗？”
林风淇说着，钢针往前顶了顶，刺破何琛琼的皮肤，凝出一滴血珠。这点痛感不算什么，只是加深了恐惧，何琛琼的语调继续软下去：“淇少爷，这都是旧事了，那我也没办法，我那时候，吃得就是这碗饭！”
“你是没办法的，我理解，我问的是，当年你是怎么知道唐珍是共产党的？出卖她的虫子是谁！现在在哪里！”
“我……”
何琛琼脑袋里闪过千百种念头，性命要紧，他没必要替十年前的告密者隐瞒，但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虫子是谁！
关于“虫子”，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他在晚饭后接到逮捕共党学生的密令，随后带人冲到学校，按着名单点名，带走了将近二十个学生，全部关进大牢。
审讯开始之后，他才知道其中几个家里有钱有势，比如唐俊陶的女儿唐珍。但那一段风头紧，没人敢私放有共党嫌疑的，敲不着竹杠一度让何琛琼很恼火，直到林风淇送上门来。
林风淇不一样，他不在那张名单上，他简直是送来的财神，何琛琼怎么可能放过，当然要狠敲林朝安一笔。至于虫子，他知道逮捕名单是虫子提供的，但他没见过虫子！

可是这话并不是林风淇想要的答案。

“快点说！”林风淇又捅了捅钢针，“别想熬时间！”
“虫，虫子是代号，”何琛祥磨叽着说，“他，他是……”
没等他编完，便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响，紧接着有人敲了敲门：“何队长？”
屋里的空气冰冻三秒钟，林风淇把钢针逼紧了些，低低问：“谁？”
“不，不知道。”何琛琼艰难回答。
他不敢应门，但门把手飒然轻动，门还是被推开了，跨进来的人气质温文，是姜荀。在门开的瞬间，林风淇猛然拉起何琛琼，让他挡在自己面前。
“出去，把门关上，”林风淇说，“否则弄死他。”
姜荀只怔了一下，立即恢复潇洒自若，他对林风淇摊了摊手：“淇少爷，什么事闹到这个地步？”
“这是我们的私事，”林风淇道，“姜先生不该管私事。”
“私事？”姜荀笑，“可是现在，我们有很紧急的公务，能否请淇少爷把私事先放一放？何队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公务之后我替你教训他！你要怎么罚，你说了算！”
林风淇记得姜荀是日侨，无官无职的，哪来什么公务？他懒得细究，只是觉得姜荀来的不是时候。
“我问何队长一句话，他说了我就跟他走。”林风淇紧一紧手中钢针，“何队长，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姜荀来了，何琛琼心里多少有了底，似哭似笑脸变成完全的哭脸：“当年我听命令按名单抓人，那上头有二十几个学生，唐珍只是其中之一。是，这份名单是虫子提供的，但是虫子……”
何琛琼说到这里，林风淇忽然听见轻微的咔哒声，他迅速转头，看见姜荀左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右手捏着刚熄灭的打火机。
“我抽根烟，”姜荀满不在乎地笑笑，“淇少爷，你们接着聊，我能等。”
他左手指间袅袅冒着青烟，林风淇感觉不大好。左思安曾经说过，有一种杀手有心理洁癖，生活和杀人是分开的，比如杀人用左手，吃饭写字日常琐事仍是惯用右手。
在嵯岭春，林风淇认为姜荀有这样的苗头，他左手比右手快，而常用的却是右手，难道他……
没等他再想下去，一阵迷糊猛然袭来，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林风淇甩了甩脑袋，忽然就软了身子，晕倒在地。被他控制住的何琛琼也跟着栽倒，慢慢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的姜荀立即丢掉手里的香烟，用力踩灭后抓起柜子上的冷开水，不由分说地倒在头脸上，随即冲进洗手间，把脑袋塞到水龙头底下，哗哗冲洗着。
半分钟后，姜荀抹了把头脸上的水，扯开嗓子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
章夏亭坐着三轮车走出好远，才定下神来梳理林风淇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他说被认出来了，跑不掉了。
那天晚上在西村班的事，林风淇没有细说过，他没提过曾在走道上碰见一个打手，适才匆匆忙忙说了几句话，章夏亭并没有明白。
但她没有问，她选择接受和相信。
爸爸有时闲暇，会和章夏亭聊起在白区工作的经历，他说同志之间最可贵的是信任，最缺乏的也是信任。白色恐怖像浓雾一样粘腻，身边人面目模糊，工作仍要继续。
“最难的是感情，”爸爸说，“和战友在一起，应该是愉悦的，热情的，激动的，但那时候，我们见到战友也冷冰冰的，甚至不如与敌人寒暄来的热情。”
“为什么呢？”章夏亭问。
“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明天还是不是战友，”爸爸说，“害怕感情错付，害怕伤心。”
章夏亭时常能在爸爸这里听到“感情”，他对工作有感情，有战友有感情，对他的信仰也有感情。他有时会感叹，说真要命，在白区工作不能动感情，太磨人。
从那时候，章夏亭就有了模糊的认定，她应该给战友感情，充满感情的信任。林风淇不是同志，他只是暂时的战友，哪怕是暂时的，她愿意相信他。
“师傅，四马路还有好久到？”她倾着身子问。
“快了，再骑两条马路。”车夫说，“鼎泰丰商行嘛，有名气的，我们都知道。”
司机没有哄她，过了两条街就到了四马路，很快找到鼎泰丰商行。章夏亭给了车钱下车，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护士服，她想了想，拐进旁边的成衣店里，买了旗袍和大衣。
穿戴停当后，章夏亭捏了捏口袋里的银戒指，走进鼎泰丰商行。进门只有一截黑色柜台，一个长相斯文的小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柜台过去是厅堂，摆着几对黄杨木的圈椅茶几。
章夏亭径直走到柜台前，说：“我找盛泽芹盛老板。”
伙计从算盘上抬起脸，望一望章夏亭：“老板不在。”
“我有急事找他，”章夏亭把蛇形银戒掏出来，“有人让我带这个给他。”
伙计扫一眼戒指，还是那句话：“老板不在。”
章夏亭想了想，掏张钞票塞在伙计手里，央求道：“帮帮忙吧！麻烦你跟盛老板说，我有一枚戒指要给他看，是很紧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