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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淇被她拽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向前跑去，直跑出一个街口，他才忍无可忍，一把拖住章夏亭：“去哪呀！”
“码头在搞暗杀，还不快跑？”章夏亭睁大眼睛喘气，“等着日本人来捉你吗！”
“炸弹又不是我扔的，捉我干什么？”林风淇灰头土脸，外加气急败坏。
“日本人不和你讲理的！”章夏亭恐吓他，“看不顺眼统统捉回去！杀错一百不放过一个！你不怕吗！”
林风淇懒得争论，丢下她拐进幽静小路，路两边种着株连蔓引的蔷薇，早春刚至，花叶仍旧凋敝，只有一缕阳光踱在淡黄的粉墙上。他在墙下立定，拍打大衣上的灰尘，阳光把他轻晃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显得风雅清俊。
“不管怎么样，是我救了你！”章夏亭跟进来，说，“你在码头帮我一次，我也救了你一次，咱们算扯平了。”
“什么就扯平了？”林风淇很清醒，“炸弹离我远着呢！你可不一样，那枪要是掏出来，你现在就在西村班了！”
“什么班？”章夏亭忙问，“你知道我哥被捉去哪了？”
林风淇假装没听见，不吭声。
“你不说我也不求你，”章夏亭伸出手，“把枪还给我！”
经过一场爆炸，林风淇没心情逗她玩了，他看左右无人，打开秘格掏出手枪，想想又抽出手帕裹好，这才递给章夏亭。
“女孩子别玩这么野的东西！你是运气好遇上我！还有，别想着救你哥啦，你真救不了。”
他把枪放在章夏亭手里，提着箱子走了，留下章夏亭独自捧着枪愣神。没过一会儿，她忽然放开嗓子唤道：“喂！你等一等！”
林风淇可以不理的，但他刹住了步子，而且转回了身。
“能帮个忙吗？”章夏亭诚恳地说，“帮我，救我哥。”
这条路本就安静，她说出这话后更安静了，快到中午了，阳光暖意浓烈，包裹着这一刹的乱世安宁。
“你真会选人，知道选我。”林风淇微笑，“但这事太危险，我不敢帮你。”
章夏亭知道他会拒绝，因而没有太失望，她自嘲地笑笑：“好吧，是我唐突了！码头上多谢你啦，再见！”
她把包着手帕的枪掖进棉袍，冲林风淇挥了挥手，转身走了。臃肿又染色不匀的紫棉袍把她的背影衬得又肿又圆，然而非但不丑陋，反倒笨拙可爱。
青春是最美的装饰，胜过任何璀璨华服。
“喂，”林风淇莫名奇妙开腔，“我还没说完呢！”
章夏亭惊喜回身，喜笑颜开：“那你讲完呀！”
这丫头真是，林风淇想，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他于是说：“这事虽然危险，但我可以试试，因为我喜欢危险。”
“你愿意帮我啊！”章夏亭的欢喜像山间的小溪，欢蹦乱跳的哗哗流淌，“谢谢你！”
“喜欢危险”这个理由被她直接忽略，她只听到他愿意帮她。林风淇无语，只好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你要跟我说实话，被抓走的是你亲哥吗？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带那么多枪？你要不说实话，这事我干不了。”
这条街真够安静，黄包车也不来打扰，微风里，一截枯脆树枝戛然掉落，砸在两人中间。
章夏亭躲了一下，低声说：“码头上扔的炸弹，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听章夏亭说起码头的炸弹，林风淇表情淡漠：“我不知道谁做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是报国青年团！”章夏亭靠近他，小声而激动地说：“专门锄杀汉奸的组织！我们就是青年团的！”
左思安热衷收集各国情报，林风淇听他提过报国青年团，知道这是军统搞出来的，它的主力是爱国学生，经过简单培训后，成为速成杀手。
章夏亭所有心思都摆在脸上，她也能做杀手？
“你们往码头上扔炸弹，就没想过误伤平民？”林风淇问。
章夏亭显然没想到这个，她愣住了，一时接不上话。林风淇笑一笑：“换个问题，被抓走的不是你亲哥吧？他也是青年团的？”
“是的，他叫赵奇志，是我的组长。”
这次章夏亭很老实，貌似说了实话。林风淇催促：“接着说呀，你们来上海做什么？”
“杀一个人，小组成员已经到位，只是枪没到位。”章夏亭郑重道，“我们是来送武器的！”
十年前，上海黑市买卖军火很猖獗，几把毛瑟枪不必坐船带进来。十年后，军统在上海连枪支都供不上了吗？林风淇疑窦丛生，又问：“杀谁？”
“陵柏文学院的院长，胡深祥。”
“这是什么人？和你们有仇吗？”
“他和我们没有私仇，但他和四万万中国同胞有仇！他是臭名昭著的汉奸！”章夏亭凛然道，“中国人，就要杀之而后快！”
她的激昂和义愤刺激着林风淇，曾几何时，唐珍也是如此，以青春的模样，以娇柔的肃色，诉说着心怀天下。
林风淇头疼，他伸手捏住额角，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
“醋缸里有四五只枪，说明你有不少同伴，”他捏着额角问，“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救人，要找我帮忙？”
“我不知道怎么找，……只有组长能联系到他们。”
原来是这样，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那你就该买张船票，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总比找陌生人帮忙要靠谱的多。”
“我怕来不及了！”章夏亭忧心忡忡，“等我坐船回去报信，再来救赵组长，那万一，万一……”
她不说了，一阵风过，光秃秃的蔷薇枝在风里擦着墙，发出“咔咔”地声音。
“万一赵组长招供了，别人也保不住了。对不对？”
林风淇促狭地问，章夏亭拒绝回答，不吱声。
“所以你是想救人，还是想杀人？”林风淇又问。
“当然是救人！”章夏亭惊道，“为什么要杀人？”
“如果你要保住其它同伴，最好的办法是杀了赵奇志，而不是救他。”林风淇笑眯眯说，“杀人比救人容易的多。”
他边说边欣赏章夏亭逐渐难看的脸色。又一阵风过，墙头的蔷薇枝摇晃起来，借着阳光撒下满地碎影，章夏亭在微风碎影里坚定说：“赵组长一定能救出来的！”
“你说了可不算，凡事要做最坏打算，”林风淇接着唱衰，“如果救不了，杀死他可以吗？”
他笑微微说出“死”字，好像生命不值一提。章夏亭却被他说得慌起来，不暇思索道：“我爸讲，人要有信念的，同样的事，认定做不成就是做不成，但认定能做成，总有七八分能成的！”
“你爸？”林风淇更觉得好笑，“他很厉害吗？”
章夏亭不喜欢林风淇轻佻地提起父亲，她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帮忙？不能就算了。”
她说着就生气了，转身就走，林风淇明知道她在做样子，还是伸手掏住了她：“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还想着救生救死呢？”
章夏亭斜瞅他：“那你答应了？”
林风淇无所谓：“既然你相信我，就陪你玩玩。”
“玩？”章夏亭严肃脸，“这是救人！从日本人手里救人！弄不好要送命的！”
“我这个人什么都怕，”林风淇笑道，“就是不怕送命。”
他的眉眼在阳光下舒展俊俏，仿佛温柔又仿佛棱角分明，章夏亭忽然犹豫，她该不该相信他？能不能找他帮忙？
“别站在这了，”林风淇说，“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讨论一下怎么救人。”
他说罢撩开长腿往前走。章夏亭来不及细想，只能小跑着跟上，问：“去哪？”
“你们来上海，原打算在哪落脚？”
“赵组长没说，我也没问，总之有他带着我。”
林风淇忽然停下，章夏亭刹不及时，直直撞在他身上，又连忙退让开来。
“报国青年团，”林风淇饶有兴味打量她，“为什么会吸收你这样没心眼的人？”
“我怎么没心眼了？”章夏亭不服气。
“来上海干什么、去哪里、找谁，统统的不知道，统统的不问清楚，跟着冒牌哥哥就来了。我看这姓赵的把你卖了，你还能帮着数钱呢。”
“我们有纪律的！”章夏亭分辨，“不该知道的，不许随便打听！”
纪律？林风淇理解不了这个词，他潇洒转身：“既然无处可去，就跟我走吧。”
他继续前行，章夏亭继续小跑跟上，他们一前一后走到街口，林风淇招手唤来黄包车。
“上车。”他扶章夏亭上去。
“我们要去哪？”章夏亭上了车，又问。
林风淇不理她，只向车夫报了去处，等车跑起来，章夏亭还是问：“我们去哪呀！”
“我不说，就是不想告诉你，”林风淇不耐烦，“你能不能合作？不能就算了。”
风扑面而来，他的侧脸迎着光，睫毛黑鸦鸦的，把心思全挡住了，看不出一分半点。章夏亭转开目光，心头仍旧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被“家里人”知道，她随便抓个人就去救赵奇志……
然而她有别的办法吗？去宁波的船一周只有一班，想要回去就要等下周，她孤身在沪，别说救人了，盘缠都不够吃住。
再说了，一周下来谁知道赵奇志会怎样呢？她当然愿意相信赵组长，可是爸爸说过，以血肉之躯熬刑很难讲，万一赵奇志叛变了，后果不堪设想。
午后春风带着暖意，章夏亭却打个了寒颤。
她连赵奇志被抓去哪里都不知道，而林风淇，至少认识那个姓何的，至少知道西村班！
爸爸的叮嘱再次回荡在耳边：保存实力，以待来日。
总之都是死，章夏亭想，与其成全壮烈，不如求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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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包车停在一幢大宅门前，林风淇跳下车，向章夏亭伸出手：“下来。”
章夏亭攀他手臂下车，打量气派宅第：“这是哪里呀？”
“我家。”林风淇轻巧回答，掏出钞票付车费。
“你家？”章夏亭被吓住，“你带我回家干什么！”
“不带你回家，你住在哪？”林风淇奇道，“住旅社？你有钱吗？”
章夏亭无言以对，她没钱。
“正式认识一下，鄙人姓林，林风淇，我父亲林朝安，在沪上做纱厂生意，这是我家，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我知道，我在码头听见一点。”章夏亭说，想想又问：“那你妈妈呢？”
“过世了。”林风淇坦然回答。
“对，对不起。”章夏亭后悔，为啥多嘴问一句。
林风淇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说：“等下进去，就说你是我在香港买的使女，明白吗？”
“我没去过香港。”章夏亭老实巴交。
“所以你要少说话！除非必须开口，否则就当哑巴！”林风淇指点，“我家里人多口杂，谁的话你都别听，听我的就行了。”
“好，”章夏亭露出讨好的笑，“放心吧。”
林风淇不算很放心，不过他相信这丫头翻不出什么花样，他能拿捏。他走到门边按电铃，按了三次侧门才被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穿深蓝夹衫的男人走出来，问：“找谁。”
“桂叔，”林风淇笑吟吟唤道：“不认识我啦！”
桂叔惊叫一声，瞬间红了眼眶：“淇少爷！这怎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也不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
看着他泫然欲泣，林风淇也有点感动，十年前他被连夜送到码头，跟在父亲身边的只有桂叔。
“这么大人了，从码头回家还要接吗。”林风淇笑道。
桂叔梗起嗓子：“淇少爷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就算了，现在回来了，那就不能那样了！”
林风淇感念他的好意，岔开来笑问：“家里都好吧？”
“都好，”桂叔连忙让开门，“看我糊涂了，只顾着和淇少爷说话，把个门堵着！”
他们跨进大门，章夏亭不由感叹这宅子真大，她从没见过这样宽敞整洁的庭院，一幢四层楼的房子像照片里的百货公司，横立于花木掩映之中。
“这真是你家吗？”章夏亭感叹，“好漂亮啊。”
林风淇刀她一眼，章夏亭立即闭嘴，桂叔却笑道：“淇少爷，这姑娘是谁呀？”
“船上旅程长久，琐事无人照料，因此在香港买了个使女，”林风淇说：“她叫小婷。”
“哦，好，好！”桂叔是下人，林风淇怎么说他怎么信，答应两声也就罢了。
他们走到厨房侧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桂叔刹住步子，讪笑道：“二小姐和姑爷又在闹了。”他话音刚落，厨房的纱门通地被推开，一个穿啡色提绒旗袍的少妇直冲了出来，她头发凌乱面色潮红，睁着一双怨怒丛生的美眸，正是林风淇的二姐林风泠。
“姐！”林风淇直接喊出来，“怎么了！”
林风泠猛然刹住步子，盯着林风淇良久，才失了魂似地叫唤出来：“小淇？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林风淇上前一步，架住她的手臂道：“我回来了，姐，有人欺负你吗？”
“没，没！”林风泠眸子里闪出泪光，却又生生逼了回去，换上欢颜道：“这是林家！是我家！谁敢欺负我！”
她攀住林风淇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咽下去的泪光又浮了出来：“你回来为什么不说一声，你瞧，爹爹和大哥去厂子里巡视了，最近不太平，可把他们忙坏了！”
林风淇对林家的生意不感兴趣，因而也不打听，只是笑问：“你刚才气呼呼跑出来，是为什么？”
“没什么。”林风泠掩饰着掠掠头发，拖着林风淇说：“走，进屋去，别在外面站着。”
他们姐弟亲亲热热进去了，章夏亭也只好跟着，刚跨进厨房，林风泠便扬声道：“杜婶！你看谁回来了！”杜婶正在洗菜，她回过身来先看见林风淇，却眨着眼睛不敢认。
“杜婶，”林风淇道，“是我呀，林风淇。”
杜婶手里的盆子哐得掉在地上，洗干净的鸡毛菜洒了满地，林风淇出生不久母亲去世，是她一手带大的，疼得像亲儿子一般，这十年眼睛里看不见，只能剖心挖肺的想，这时候看见了，又只怕是做梦，抖得说不出话来。
林风淇是个心狠的，这时候竟也难受了，杜婶的眼泪水哗哗流下来，带着哭音说：“淇少爷可回来了，我只当这辈子再瞧不见你！”
“怎么会？”林风淇笑道，“不会的！”
他这里正在安慰，便听着有人在身后悠悠道：“哟，这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