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豆角散文
北大荒的冬季时间长,从头年十一月到来年四月,大约多半年时间。秋天庄稼收完了,人们闲下来,慢慢等待第一场雪。雪花飘落的时候,大地就冻住了,原野白茫茫一片,空气越来越干燥,天也越来越冷。城里的街道上除了车流,行人越来越少,偶尔的熙熙攘攘,那是学校放学的孩子。他们天不亮往学校走,天黑透了踩着路灯下的雪光回家。
一到冬天,种地的人开始猫冬,这已经是习惯。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收完了庄稼,这一年也就结束了,女人开始聚堆儿打麻将,男人除了打麻将还要喝酒。
喝酒要对付几个下酒菜,北大荒人喝酒讲究,要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要整只的鸡或鹅剁了配上各种佐料炖。炖菜一定不能清一色,要有很多附属配伍。比如,小鸡炖蘑菇,必须加榛蘑,那样味道才会纯正。
炖鹅基本放萝卜,萝卜要红的,圆圆的一个,洗净了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儿。先把鹅肉爆炒出油,再把切好的萝卜加进去,油盐酱醋酒、花椒大料一大堆,两舀子水进去,大火到慢火慢慢炖,水烤差不多了,满屋子飘香,油汪汪热腾腾的一大锅,看着就会流口水。
红萝卜炖鹅,青萝卜拌凉菜。切成丝拌上糖醋,酸甜怡人,清脆爽口,一口菜一口酒,无与伦比的享受。
在早先,连队还没有搬迁进城那会儿,家家屋后房前都有一个小菜园,闲暇之余,种些茄子、辣椒、西红柿。最多的还是一架一架的豆角,有长的豇豆,宽的油豆,还分早豆角,晚豆角。早豆角圆滚滚的,像小孩子的脸,胎毛未退,娇嫩可爱。晚豆角要架架,从山里砍来一根根笔直的树条子,捆成捆扛回家,一窝豆角一根棍儿,一行豆角搭成一排架子。豆角出土就爬豌,一根须子长出来,沿着豆角架缠着圈往上爬。七月末,菜园子里的西红柿红了,黄瓜也绿成一个个棒槌,豆角也就下来了。
油豆角有很多吃法,切丝、爆炒,剁碎包包子。最常见的还是土豆炖豆角。早土豆是粉红色的,薄薄的一层嫩皮。菜园子里,手提土豆秧子,用力往上薅,土里埋着的土豆叽里咕噜被拔出来。清水洗了,用手轻轻一撮,或者用勺子把轻轻刮,土豆皮就掉了,薄如蝉翼。剩下一个个白白的、滑溜溜的早土豆,用刀掰成小块,和豆角一起炖。
油豆角肥厚,不到老秋不打籽。掐头去尾掰成两段,断口的地方透明如玉髓往外渗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猪肉还是稀罕物,不到过年不杀猪。紧巴巴的日子即使在过年也只会买肥一点肉,除了解馋还可以烤油。乳白色一坛猪油放在不起眼的屋角,每次炒菜放一点,菜便有了肉的味道。
土豆炖豆角爆锅要用猪油,满满一大锅豆角土豆,不停地翻炒,那香味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垂涎。爆出翠绿色的油豆角加盐添水,水不能多,透过豆角能看见刚刚好,周边一圈贴上锅贴,盖上锅盖大火烧。
大铁锅炖出来菜香,锅贴沾了豆角的味道和猪油星,醉人且有嚼头,如果侥幸能有几块猪骨头,那便是神仙过的日子。
锅贴分两种,一种白面的,一种玉米面的,一种煞白,一种金黄。锅贴会有一层诱人食欲的咖巴,沾了荤腥味道,叫人欲罢不能。
油豆角出锅,农家院特有的清香四溢,每到夏季这个时候,家家都是这个味道,孩子们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瞪着眼珠子瞅着饭桌上盛菜的盆子还想再吃几口。
土豆炖豆角本该是北大荒的名菜,至少应该与猪肉炖粉条齐名。一夏一冬两个时令,就是因为太平常了,往往被忽视。小鸡炖蘑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上一回,猪肉炖粉条也只有等到过年。倒是这土豆炖豆角,一个夏季全靠着它,两三个月里,既当菜又当饭。习以为常的从来被认为是应该,甚至鸡蛋里挑骨头,偶尔的一回却被当了宝贝四处宣扬,名气原来是物以稀的。
上初中的时候,大概十三四岁吧,放了暑假无事可做,除了摸鱼捉雀就是帮父母做饭。曾经把发面、蒸馒头、炖豆角一条龙下来做为荣耀。只是每次都不凑巧,不是发了面被大人回来揉过,就是刚要下锅又赶上父母下班。当有一回真的一条龙做下来,喜形于色自不必说,吃起来是另一种味道,趾高气昂地骄傲,眼睛里满是等待夸奖的期盼。那是一种成就感,一次证明,我可以做到。
土豆炖豆角大概是我最早学会做的菜肴,金黄的土豆,结咖的油豆角,油汪汪地诱人流口水,色泽与味道不停挑逗味蕾和嗅觉,满口生津的咽几口唾液,不由你不怀念夕阳下的连队,炊烟袅袅的家园。
菜园子里的豆角秧会爬得很高,甚至高过了豆角架。爬过了头无处可攀附,只好低下头垂在那里。即使这样,踮起脚尖也会够不着,常常搬个凳子放在垄沟里当梯子。
摘豆角,摘柿子黄瓜是每个孩子的最爱。晚饭以后,孩子们会在菜园子里揪一个柿子或一根黄瓜,在衣襟上擦吧几下就往嘴里送。很久以前的菜园子里的瓜果,可以不洗就直接吃的。黄瓜清脆,柿子酸甜。
油豆角和这些瓜果一个季节下来,一个做熟了吃,剩下那些可以生吃,也可以凉拌。黄瓜拍碎了放盐和蒜,西红柿切成块加蜂蜜或白糖。一种果蔬一种味道,或甜或咸,农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父亲做饭好吃,土豆炖豆角做的纯粹,他添加的水和火候从来不多不少正正好。揭开锅盖,一圈的锅贴沾满了豆角的香气,每一个锅贴上都溅满了油星,咬一口,有点烫嘴,丝丝哈哈在两只手之间来回倒腾;再咬一口,依旧烫嘴,不停地吹气,急不可耐的样子。母亲会说,几辈子没吃饭了,就不能慢着点,父亲嘿嘿笑,我们也笑。
二00九年,连队开始整体拆迁,人们都被搬进场部小镇居住。地图上的村庄在地球上再也听不见鸡鸣狗吠,小菜园消失了,豆角、柿子、辣椒在超市里。
茄子要打皮,柿子要多洗几遍,买菜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挑捡。过去,菜园子里的菜长得不很周正,常常歪瓜裂枣,现在超市里的菜蔬个个鲜亮。这就是乡下和城里的区别吧,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呢。
超市里的油豆角冬天也会有,北大荒再也不会因为冬季而缺少蔬菜瓜果。满天飞雪的时候,海南正春意盎然,冰雪消融的时候,寿光的蔬菜大棚里已经瓜果飘香。
蔬菜再也不是应季的表象,油豆角也不再是北大荒的产物,寒风凛冽的冬天,外面白茫茫一片,超市里五颜六色的瓜果菜蔬琳琅满目。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味道却大相庭径,这便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了吧?
父亲说,超市里的菜味道不对嘞,于是,回连队一锹一锹地开荒,两三分地的样子。种了豆角、茄子、土豆、大葱,他说,不是心疼那几个买菜的钱,实在是吃着不对味儿。
父亲老了,经常一个人开着一辆三轮车回九公里以外的二连去种菜,我以为他怀旧,对超市里的菜蔬没有安全感。直到有一天我陪他去摘菜,赫然发现他的菜地就在一片小树林旁边,那里距离母亲的墓地仅几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