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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离京那天，裴瑾去送了，他并不介意给失败者一点颜面。
但太后似乎气得不轻，一直坐在马车里不肯露面，临行前才打开车窗看过来：“哀家现在才明白你到底设了一个什么样的局，罢了，棋差一招，没什么好说的，可你以为哀家走了这京城就太平了？”
她冷笑一声，眼底满是嘲弄：“上林苑的刺杀可和哀家没关系，你迟早会被人拉下马的，哀家等着那一天。”
裴瑾面色不变，轻轻一抬手：“恭送太后起程。”
车窗关上，马车骨碌碌滚动起来，因为这次离开并不光彩，所以并没有动用凤驾的仪仗，七八个宫人，十来个护卫就是全部了。
一行人甚至没激起多少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裴瑾想着太后临行前说的那番话，被人拉下马吗？
他轻轻一哂，明明被人这样威胁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慌张，天下也好，皇位也好，用这种东西做筹码，他不怕输。
他生来一无所有，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只要那个在人群里能一眼看见他的人还在，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抬脚上了城墙，看着这恢弘壮阔的皇城，心里没有豪情万丈，没有野心勃勃，有的只是空茫，无边无际的空茫。
想见沈妙。
他迫不及待回了宫，还没进乾元宫的大门就听见沈妙的声音飘了出来，他心下一缓，放慢脚步走了进去，沈妙正指挥宫人操办中秋宴，这是寻常见惯了的场景，可他却靠在门框上看得出神，飘荡在半空的心也悠悠然落了地。
“皇上？”
忽然有人注意到了他，惊慌之下喊了出来，忙碌的乾元宫众人都被惊动，纷纷伏地问安，眼见沈妙也要拜，他忙不迭上前，一把扶住了她：“以后不要行这种大礼。”
沈妙不置可否，只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这是中秋给各位大人的赏赐，皇上看看可有疏漏。”
裴瑾心里一叹，他现在说什么沈妙好像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当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不好强求，只能听话地翻开单子，可说是给各府的赏赐，第一页却是给后宫的，良嫔，惠嫔，萧嫔和三个贵人。
还没看清楚赏赐的都有些什么东西，只看见那一长串女人的名单，想到这些人都是他名义上的人，他就先心虚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合上了单子：“你做主就好。”
沈妙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可大约是裴瑾心虚的缘故，总有些不敢直视她，他不自觉想起沈妙那次跳太液池时的情形。
她该是多么在意自己亲近其他女人，才会做出那么决绝的事情来，她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上不来呢？
应该想过的吧，沈妙从来都不是莽撞的人，可明知道有危险，她也还是做了。
裴瑾口舌发干，喊了一声沈妙，却迟迟没能说出下文来。
沈妙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好奇，可这样的平淡就足够让人难堪。
裴瑾忽然间很想念以前的沈妙，那个梗着脖子和自己吵架的沈妙；那个埋怨自己不关心她的沈妙；那个生气委屈也会红眼睛的沈妙……
“中秋那天，我们出宫走走吧。”
他压下心里对沈妙会逃宫的担忧，故作镇定地开了口。
沈妙却没给出回应，她仿佛是没听见一般平静的不像话，裴瑾有些意外，这和他想的反应不一样。
“你不想去吗？”
沈妙这才抬眼看过来，神色仍旧冷淡：“中秋那天，奴婢会很忙，皇上若是想出宫，寻别人吧。”
裴瑾心下失望，沈妙虽然忙，可不会忙到连出宫的时间都没有，她只是不想和自己出去而已。
“那就到那天再说吧，兴许你会有空。”
沈妙还要拒绝，忽然有人拉了她袖子一把，惊得她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侧头一看，却是秀秀。
就这走神的档口，裴瑾已经走了，沈妙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再次看向秀秀：“你不在尚服局，来这里做什么？”
秀秀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想姑姑了呀。”
沈妙淡淡看着她，目光透彻：“说实话。”
秀秀一顿，心虚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真的是想姑姑了，但也的确是有点别的事……”
她吞吞吐吐，沈妙却一过脑子就明白了，前阵子清查尚宫局的事，六个尚宫落马了两个，还有一个死了，这些缺自然是要人补的，昨天裴瑾才下旨按品级补缺，尚服局没了尚服，按理说司珍会升上去，而作为司珍的徒弟，秀秀的身份自然也是要水涨船高的。
“新任尚服想让你担任司珍？”
秀秀傻笑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她说着脸又垮了下来：“可是我在尚服局学艺才一年，很多事情都没做好，我怕当了司珍之后会给师父和姑姑你添麻烦……”
沈妙眉头一皱：“你做不好，旁人便能保证做得好吗？”
秀秀一时无言以对，这种事情谁能保证？
只是她做小丫头做惯了，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管事的大人物，何况现在她虚岁才十四岁。
“姑姑，我……”
“秀秀，尚宫局素来稳当，这么大的变动还是第一次，如果这次你不能抓住机会，可能终其一生就只能做个寻常女使了，你明白吗？”
秀秀沉默了，她自然也知道机会难得，可做个寻常女使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姑姑，我还是再等等吧，我真的……”
怕再给你惹麻烦。
上林苑的那场蛇灾，她至今还心有余悸，只是一个点心而已就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一旦升了司珍，就要去主子们跟前伺候，那时候要是再犯错……
她不怕自己受罚，但真的不想再连累沈妙。
沈妙看她这幅样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勉强：“算了，我会给你安排好，若是你到了年纪还没有前途，就出宫吧。”
秀秀感激地笑起来，抱着沈妙的胳膊拍她马屁，只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刚才的事，她声音低下去：“姑姑，皇上要带你出宫你怎么不去啊？这机会多难得啊。”
沈妙的目光看向正殿，裴瑾开了窗，正在案前批折子，认真的样子倒是和多年前一般引人注目，可——
“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栽跟头。”
第210章中秋的热闹
中秋佳节，普天同庆，沈妙从早起便不得清闲，后宫各处的节礼，御膳房的餐食，连带外臣的赏赐也落在了她身上。
以往外臣的事是蔡添喜负责的，可他自先前落水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多走两步路都要喘粗气，沈妙也不好把这些事再推给他，只能一力承担了下来。
等将往各府送赏赐的人都打发出去，天都已经黑了，宫里各处都点上了花灯，瞧着多了几分热闹。
她又替裴瑾做主，给各宫的宫人都赏了月饼，等宴云台那边的家宴开了，她才不远不近地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抬手锤了锤发酸的腿，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为宫务忙碌了吧。
好在没出岔子，也算有始有终。
仰头看了眼月亮，愁绪还不等涌上来，宴云台就传来了丝竹声，她愣了一下，因为太后不在，裴瑾又素来节俭，所以这次的中秋宴比之往年要简单不少。
她记得是没有传丝竹歌舞的，这乐声是哪里来的？
好奇之下她多看了两眼，这才瞧见献艺的是王贵人，她怀抱琵琶，奏了一首《浔阳曲》，旋律雅致，技艺娴熟，倒是十分适合当下的情形。
萧宝宝大约不服气，下场跳了一曲不伦不类的舞，虽说瞧不出精妙来，可裴瑾还是很给面子地赏了。
他对萧宝宝素来都要宽容偏爱几分。
因着这一遭，其余人便也不好干坐着，纷纷上前献艺，明明人数比去年中秋宴的时候要少，气氛反而更热烈。
沈妙怔怔看了两眼，随即收回目光，悄然退了下去，还好她不曾生出不该有的期待来，这种日子，裴瑾怎么可能有时间出宫？
她本想喊个管事嬷嬷来在这里候着，以免主子有吩咐，可一声呼唤等来的却是听荷。
沈妙脸色不自觉冷淡下去：“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偏殿里为我掌灯。”
听荷笑得极不自然：“奴婢已经伺候好了灯烛，特意来接姑姑的，要是姑姑有什么不想做的事，只管吩咐奴婢。”
她话是对沈妙说的，目光却已经看向了宴云台，野心几乎写在了脸上。
沈妙目光严厉起来，这丫头是真不懂事还是嫌命太长？中秋这种日子，皇帝是不可能回乾元宫的，更不可能和一个宫女如何，当着满宫后妃的面，她献裴勤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当初的香穗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里不用你，回去吧。”
听荷讪讪一笑：“姑姑，奴婢什么都能做的……”
后半截话在沈妙的目光里低了下去，似是意识到沈妙不会让她如愿，她灰溜溜走了。
沈妙这才将管事嬷嬷喊过来候着，自己走了，可走到路口转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有人凑到了那嬷嬷跟前。
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听荷，竟然还没死心。
她眉头一拧，正要呵斥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这次撵走了她又怎么样呢？还会有下次。自己的话她不会听的，这次不会，下次也不会。
何必浪费时间。
她没再理会，抬脚回了乾元宫，一进门却瞧见秀秀趴在桌子上，面前还放着个食盒。
“醒醒，困了就回去睡，你现在不是乾元宫的人，我不好留你过夜。”
秀秀一个激灵坐起来，大约是刚醒的缘故，声音有些软：“姑姑，我不困，我来给你送月饼。”
说着就打了个哈欠。
沈妙哭笑不得：“你喜欢就拿回去吃，快回去吧。”
秀秀不肯，非要和沈妙一起吃月饼，她吵闹得厉害，沈妙无可奈何，只能和她分着吃了一个才把人撵走。
可对方一走，偏殿就忽然冷清了下来，不止偏殿，整个乾元宫都十分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其实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的，可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她靠在窗前看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先前被打断了愁绪又涌了上来，滇南怎么样了，看得见月亮吗？
外头忽然一阵嘈杂声，是宴云台那边放起了烟火，她仰头去看，却一抬眼就瞧见裴瑾被人扶着进了门，她有些惊讶，这种日子，她以为裴瑾是不会回来的。
她抬脚往外走，可门刚开她就看见了听荷，那丫头正亲亲密密地站在裴瑾身边，抬手扶着他。
脚步再没能迈动，片刻后她抬手关上了门。
原来如此。
只是他没想到听荷会有这种造化，如此说来，先前种种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她自嘲一笑，再次坐回椅子上仰头看天上明灭的花火，偏殿的门却忽然被敲响，听荷略带娇矜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姑姑，你应该还没睡吧，皇上酒醉需要人照顾，奴婢脱不开身，只好来请姑姑去趟小厨房，做碗醒酒汤来。”
沈妙目光一顿，听荷这是，在吩咐她？
她起身走了过去，许是她脚步轻，也或者是听荷的确因为刚才的事有些嚣张了，门打开的时候，她脸上的得意竟没有丝毫收敛。
只是在和沈妙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才不自然地转了下头：“奴婢不是有意为难姑姑，可今天皇上将宫人都放了假，奴婢又脱不开身，只能来请姑姑。”
沈妙冷冷看着她，迟迟没开口，以她以往的性子，这种时候已经要教训听荷什么叫长幼尊卑了，可这次话在嘴边她却没能说出来。
现在的听荷在裴瑾心里是什么位置？
自己一时意气，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连南巡都取消呢？
她闭了下眼睛，那一次次的打压和欺辱，终究还是让她怕了。
“我不会，你找别人吧。”
她抬手就要关门，听荷却抬手撑住门板：“你怎么可能不会？宫人还有不会这些的？姑姑，关系到龙体，你可不能偷懒。”
偷懒？
如今也轮到这样一个小丫头来指责她了。
沈妙指尖攥紧，百般情绪在心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忽然响起来：“她的事，你也配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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