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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音想了想，用自己不太好的数学算了算，看着挺小，以为不到 20，原来才比自己小一岁半。她又问姑娘，你多大？小林又是光张嘴，听不见声。李佳音离她近点，你多大呀？小林委委屈屈的来说了句，19。李佳音点点头，心想，19 也不小了呀，我来的时候才 18，比你痛快多了。
两位徒弟都很腼腆，他俩想叫李佳音师父，但话到嘴边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扭捏，挺不好意思的，李佳音就给他们立了新规矩，你俩也别管我叫师父了，比我小不了多少，都喊姐。
两个人一人叫了一声试试，小林还是蚊子声，在耳边嗡嗡一下过去了。
肖然这声叫的挺中听，他叫的不是姐，而是“佳音姐”，声音很稳，柔和清透，李佳音很受用。
午饭之后，李佳音决定给两人开个小会，无规矩不成方圆，自己作为零食组领头人，得给新来的讲讲规矩，介绍介绍情况，别人问起来别说师父没教过。
李佳音从管劳资的地方给他俩领了套袖手套等劳保用品，还特意一人发了一个硬皮笔记本，一支圆珠笔。零食柜台的种类多，东西杂，什么东西摆在哪，没事的时候要多熟悉，大大泡泡糖两毛钱一块，白玉兰巧克力三块二，最近新来的美国大杏仁四块钱一袋，都得记住了，脑子记不住记本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没事就拿出来看，算错了顾客找来全是事儿。
李佳音又把上班时间，下班时间，中午倒班休息这样的工作制度给二人一一宣贯。两个人拿着笔和本刷刷的记。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李佳音萌生出很多责任感。
会议结束，李佳音还把两个人的本收上来检查，林莺字如其人，小里小气，打开肖然的本，她吃了一惊，工整如同打印的仿宋字，虽然记的内容没什么营养，都是些不许迟到，不准早退一类的废话，但是卷面分这块得是满分。
李佳音把上班四五年的经验倾囊相授，唯恐新同志带不好，然而没几天，两个徒弟还是被告了状。
有顾客反映，他俩态度不好。态度怎么个不好法？说小林说话声太小，听不见，有气无力，问半天得不出个结论，问孜然锅巴多少钱一袋？看见嘴动了不知说了什么，再问有没有牛肉味的，还是听不见。被顾客添油加醋一说，就成了新来的女售货员对顾客爱搭不理，上哪买不是买？我不买你们家的了，多走两步上新开的超市，喜欢什么自己拿，不用跟人废话。
肖然的问题更严重，从顾客到同事都反应，这人表情太冷，不爱笑，站在柜台里没有亲和力，而且跟同事关系冷漠，不融入集体。
到副食店来了半个月，肖然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他自己不开口，老职工凭什么主动理他？于是肖然除了跟李佳音和小林说两句，其他时候就是安静独处。偶尔有一两个好事儿的妇女跟他搭话，这小伙子长得多白净多漂亮啊，跟个大姑娘一样。顺手还想摸一把。肖然轻轻点个头，从一边溜过去了。有人问他有没有对象？他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再问问，家里什么条件？以肖然的长相，妇女们完全可以给他张罗一个。但是再问他就不回答了，只说一句，我先干活了。把问话的妇女晾在那儿，搞得很没意思。
漂亮的小伙子不能充当这个环境里的开心果，价值少了一大半，等他墙倒的时候，闲的没事的都可以推一把。在老贺了解新同志表现的时候，肖然没落下什么好评语。
老贺找到李佳音，把最近收集到的顾客意见跟同事闲话一股脑反馈给她。李佳音当即表示，顾客态度那块我可以对他俩进行教育，但是被开玩笑不接招好像也没什么大所谓。
老贺摸摸自己的抬头纹说，小李，你这个政治觉悟就没我高屋建瓴，集体氛围很重要，一个新人不能入乡随俗，不能融入集体，这就是他自己的问题，咱们这嘻嘻哈哈几十年了，总不能让一群老太太陪着他改吧？
李佳音想想，姜还是老的辣，老贺说的也不完全错，顾客同事对他们都有意见，谁要是背后使个坏，对他们自己也不好。
既然要解决问题，那就从根源解决。
休息的时候，李佳音找林莺谈心，准备先解决她说话声小的问题。
李佳音跟林莺的对话只要离他们两步远就会产生很强的喜剧效果，李佳音底气十足的说两句，林莺好像没说话，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好像是李佳音自己跟自己聊天，中间还有所停顿。
外人虽然听不到，但是促膝长谈的两个人还是说了不少知心话，林莺从小在郊区的奶奶家长大，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奶奶没有收入，靠叔叔背着婶婶偷偷塞点粮食长大，她的奶奶去年去世，婶婶不允许家里白养她这口人，叔叔就给她找了这份临时工。
李佳音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竟然站着这么一个小苦瓜，太苦了，怎么这么苦？她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还没人疼，她再想想自己，从小喝了那么多牛奶，常年吃红烧肉拌米饭，而且每天都吃鸡蛋。跟小林一比，自己简直是生在糖罐子里。
李佳音本以为小林不光是性格问题，害羞，没想到是身体不好，吃不饱，没力气。
从那天开始，每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李佳音就把小林偷偷拉到没人的地方，打开自己的饭盒，把张素芹给她带的红烧肉，炒鸡蛋往小林的炒白菜里边扒拉。李佳音对小林的伙食充满同情，小林的饭要是给她吃，就这么一小口还都是素的，有一星期她就得饿瘦了。
林莺很不好意思，一直推李佳音，佳音姐我不吃，这点我都吃不了，佳音姐，真不用。
李佳音很强硬，说你多吃点，你有劲说话，咱们组不被人告状，就是支持我工作。
在很多个饥饿的下午，午饭消化殆尽，晚饭遥不可及，李佳音带着小林码货，她偷偷塞给林莺一个茶叶蛋或者一根火腿肠，林莺开始也是不要，李佳音说，又不是店里顺的，我自己带的。林莺继续推，佳音姐，我真不吃。李佳音干脆把火腿肠的皮咬开，很霸道的塞到小林手里，让你吃你就吃！
两个女孩偷偷加餐偶然被肖然看到，李佳音有点不好意思，就把自己那份拿出来，手伸出去，胳膊缩着说，要不我不吃了，我的给你？
肖然自然作出推脱的手势，我不吃，谢谢佳音姐。
李佳音知道肖然不会真要，就把吃的收回来自己接着吃，还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对嘛，我俩是女孩，得补充营养。
对于肖然不爱笑的问题，李佳音解决的办法就比较简单粗暴。她把肖然叫到仓库一角，先从思想上进行端正。
小肖，有人跟我反映你服务态度不好，对同事也很冷淡，这样不好，不利于团结，你不爱说话我不勉强你，但你起码有个好表情，给大伙留个好印象，来，我给你示范一下。
说着，李佳音脸上绽放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睛向下弯，嘴角向上翘，本来就横宽的脸这时候更加横向发展，看起来十分喜庆。
肖然看着李佳音的脸，心情莫名舒畅，多年之后，肖然回忆第一次那样迫近且认真的看李佳音的笑，他说自己身后的天空好像突然放晴，快乐的气息冲破仓库的房顶，春风拂面，万物明朗，什么愁事儿都能过去。
他听过同事背后管李佳音叫柿饼，他从内心完全否定了这个说法，李佳音哪里是柿饼？分明是棵向日葵。
不由自主的，肖然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愉快从他心底蔓延开来。
李佳音看到他的笑容徐徐展开，不由自主的捂了一下胸口，他眉目清朗，眼神纯洁，牙齿整齐，面容清秀，整个人生动而干净，如一只小兔伸出肉爪，在李佳音胸口轻轻一捶。

十六
快到国庆节，副食店忙碌起来，为了把效益搞上去，跟新崛起的超市竞争，老贺很有经济头脑的在店里推出一种新型销售模式，叫国庆大礼包。
所谓大礼包，就是把苹果饼干牛奶糖熏鸡等节日礼品进行排列组合，打包出售。老贺把受众人群进行划分，见人下菜碟，敬老爱心礼包里多放鸡蛋糕，给小孩的礼包里有果丹皮，上边还系着蝴蝶结，采购的人可以挑。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是比零售总价便宜一点，买的人觉着自己占了便宜，间接帮店里处理了滞销货。
老贺的思路很清晰，并且拉得下脸，经理亲自跑销售，凭借多年来在街道学校工厂单位的人脉，大礼包的销路很不错，当然各单位的工会采购人员也获得了相应回报，男的送一条烟，女的送几团精品毛线，最后一算账，还是老贺赚了。
中午吃完饭，老贺把人叫到一块，向大家宣布好消息，今年说在副食店主要负责人的英明领导下，推出的国庆礼包销售模式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同时收获了社会认可，目前销售金额已经超过 2 万元。
说完，老贺带头鼓掌。
后续的分货发货是目前副食店面临的最大问题，明天下午就有一批，给附近一所小学校的教师发福利。老贺满以为自己一声令下，全体职工一呼百应，没想到大家不太搭理。有的说柜台这两天就他自己，没人手，有的说老腰疼犯了，干不了重活，还有下班要早走接孩子去的，最让老贺不能忍的是有个人直接睡着了，连老贺鼓掌都没把他吵醒。
老贺看着手底下的老弱病残虾兵蟹将很失望，他给自己振奋精神，决定再做最后的努力，给大家画大饼。
同志们，回款之后，年底奖金，每人至少比去年多发两百块。说完，老贺举起两根手指头，这是两百，也是胜利。
这时候终于有人鼓掌了，说行，老贺，那下午我就不去拉货了，我跟你装礼包去。
老贺一听，整个脸大绿，说话这人是副食店司机。老贺冲他吼，你不去拉啤酒，等换啤酒的来了还不打到我头上来？
强将手下全是弱兵，该打仗了，一个能用的都没有，还都是老人儿关系户，谁都惹不起，再说干多干少拿的钱一样多，老贺叹口气，搓着大手说，你们真行啊，那咱们不统一装配了，自己柜台装自己的货，自扫门前雪，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转天上午不是李佳音当班，她下午才到柜台，见小林一个人在那站着。大人上班，小孩上学，零食组下午生意清淡。
李佳音问小林，小肖呢？
库房搬货呢。小林回答，她现在说话终于能让人听清了。
李佳音摸不着头脑，咱们不是前天刚上的货吗？什么东西卖的这么快？
小林说，肖哥在后边装大礼包呢。
李佳音更迷糊，说这批单子上有零食吗？幼儿园定那批，带饼干果丹皮的咱们都发走了，今天又来单子，生意这么好？
小林说，不是咱们组的……
李佳音来到库房，各种纸箱堆过人的头顶，李佳音绕了一圈才找到肖然，他穿一件被汗打透的海魂衫，正用剪子划开一箱真空猪头肉，旁边地上还码着熏鸡。
李佳音过去翻翻，这批猪头肉真不错，隔着真空袋都能闻到酱香味，转念一想，这不对啊，猪头肉跟熏鸡什么时候算零食了？老贺说各人顾各人，我们组不顾这东西！
李佳音问肖然是怎么回事，肖然回答，让我来帮忙的。
李佳音抬头找找，帮忙？那他们的人呢，你跟他们的人一起干那叫帮忙，他们人都不在，你一个人干，这怎么叫帮忙呢？老杨呢？老牛呢？熟食柜台的人呢？
李佳音再斜眼一看，已经装好的网兜里还装着小磨香油呢。
这怎么还出了调料了？调料组不榨花生油，专捏他们零食组的软柿子？李佳音急了，冲出库房直奔休息室。
休息室气氛轻松愉快，一桌斗地主，一桌下象棋，还有一个人在看《故事会》。李佳音环视一圈，伸手捶门，大伙吓了一跳，象棋选手把手里的炮都吓掉了，当头炮骨碌几下落到李佳音脚底下，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卖香油的大姐见她来势挺猛，觉着不像有什么好事，把《故事会》往胳肢窝下一夹准备开溜。
李佳音门口一堵如同门神，姐，你摆香油去啊？
香油大姐立刻捂住肚子，说我急着上厕所。
李佳音把门挡住不让走，姐，听我说完你再去，我就问一句话，你们这么多人闲着，让小肖一个人干活，你们好意思吗？
李佳音这一声吼，前院柜台的售货员都听得清清楚楚。手里拿着大小王的老杨眼皮没抬，把手里的烟灰往地上弹了弹，说丫头，你才来几年啊？你妈没退休那会儿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呀？
论辈分，李佳音该叫老杨一声舅。

李佳音说得有条有理，说您岁数大，但是不能倚老卖老，您让小肖撅着屁股一袋一袋给您分猪头肉，您自己打牌您合适吗？

老杨把大小王下了，地主赢了，他手里洗着牌，说话慢条斯理，我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我就让他干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佳音还真能把他怎么样，她冲到牌桌前，伸手把一摞扑克牌就那么一推，刚洗好的扑克牌散落在地，又洗一遍。
香油大姐吓的忘了跑，站在一边儿看热闹，老杨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指着李佳音鼻子，你以为我不敢抽你是吧？
李佳音脖子一耿，怎么着，你们欺负人有理了！
双方对峙的场面已经没法收场，老杨面子下不来，李佳音非要论黑白。老杨的手扬起来，作势要扇李佳音，李佳音毫不退缩，一个半大老头儿跟一个姑娘剑拔弩张，副食店成立以来的头一桩。
肖然从外边跑进来，隔在李佳音跟老杨中间，他面朝着老杨，把李佳音挡在身后。老杨其实也没想真跟一个姑娘打架，他等着人来劝架等了半天，现在肖然来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终于找到台阶了。
我抽你！老杨又开始表演。
肖然回身搂住李佳音，嘴上朝老杨服软，叔，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揽着李佳音往外推，李佳音脚底下不动，眼泪喷薄而出，你们太欺负人了！你们太欺负人了！
李佳音的哭声断断续续，哭一阵，抽一阵，她是气哭的，肖然在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胡噜，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李佳音情绪还很激动，鼻子一抽一抽，整个人也跟着一抽一抽。
肖然看着心疼，手里什么都没有，四处寻寻就找块点心匣子里的绒布替她擦眼泪，佳音姐，我不累，不就摆摆猪头肉吗？我真不累。两人离着不到十公分，肖然衣服上的汗渍清晰可见，他怎么不累啊？一股悲愤上来，李佳音咧开嘴，哭的更厉害了。
转天，有人把李佳音大闹休息室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反映给老贺。
老贺听了装没听到，李佳音搅合人家牌局，老杨意欲打人，这事没法处理，各打五十大板是给他自己添麻烦。他有点怪李佳音不懂事，但又暗暗高兴。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他求着他们干活，李佳音这回跟他们硬碰硬，也算是替他出口恶气，他盘算，这群人没一个是好鸟，今后少不了难为李佳音，随便使个坏，在她头上拉个屎，她都不知道谁拉的。老贺很有点粗鄙的民间智慧，话糙理不糙。
没事儿的时候，老贺把李佳音单独找过来，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跟那群老炮儿斗你斗得过吗？吃点亏就吃点亏，再说，惹的又不是你。
李佳音说那是我徒弟，我不护着谁护着？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懂不懂？老贺说，刚来的时候多听话个姑娘，现在学会造反了。
李佳音回他，路见不平我主持公道，小肖就算不是我徒弟我也要说两句，我哪不对？有事我自己解决，不麻烦领导！
老贺连连点头鼓掌三下，说的好！
他也不想管了，只要李佳音不给自己出难题，她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到时候他们组的人被欺负，李佳音，你有本事接着护。
日子到了十一月。
按照惯例，副食店每年初冬要给职工分苹果和冬储大白菜。每人苹果十斤，大约两网兜，大白菜一百斤，大概十棵。
殷勤的司机把老贺跟几个老人儿的白菜苹果开车送到家，住的近的骑着三轮车平板车拉走。李佳音家住的近，从张素芹上班那时候，每年冬天都是李大雷骑着三轮车来拉白菜，李大雷去年腿受伤，今年李佳音说什么都不让他来，说从副食店借三轮车自己拉回去。
快下班的时候，堆在院子墙角的大白菜都被人认领走了，肖然把李佳音的白菜苹果整齐的在三轮车上码了两排，说下班我替你拉。
李佳音随口问，你的呢？
她正好走到院子一隅，七棵小白菜个头娇小菜叶发蔫，今天发的白菜里，呈色最差的都在这。
李佳音指着问肖然，这是谁的？
肖然说我的。
李佳音蹲下扒拉扒拉，说你这菜怎么这么小啊？这也不够一百斤啊？
肖然说本来够数，我把菜帮剥了一点，回家省的摘菜了。
分菜的时候，副食店的人把好的一层层分了，剩下被磕碰过或者个头小的，就留给了零食组。他把磕碰严重的白菜帮掰掉，烂白菜再脱几层皮，自然就不剩什么了。
别人的白菜都拉走了，分白菜的也回家了，李佳音想找人说理只能骂空气了。
肖然怕她又气抽了，提前胡噜李佳音，没事儿，佳音姐，不就几棵白菜吗？
李佳音运了几口气，叉腰看着烂白菜思考一会儿，手一挥，喊肖然，我把我的换给你！
肖然说不用，我家人口少，本来也吃不了，有两棵就够。
两人互相推一会儿，天都要黑了，肖然从屋里拿出一件军大衣整整齐齐叠成四层垫在三轮车的空位上，给李佳音铺出一个很舒服的座位，他招呼李佳音上车，走，佳音姐，你扶着菜，我拉着你。
李佳音倒着坐上三轮车，背靠着白菜，怀里抱着苹果，肖然骑三轮车的技术极好，白菜苹果李佳音，拉着二百多斤，稳定不颠，而且速度适中。
李佳音接上刚才的话题，问肖然，你家几口人啊？
肖然回答，两口，我跟我爸。

十七
李佳音倒坐在三轮车上，前边是肖然，他拉着一百斤白菜，十斤苹果，一百多斤李佳音穿过傍晚氤氲的路灯。
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近，可以说点不能跟外人说的话，比如背后议论别人的闲话。
李佳音说，老牛总往家带熟肉切下来的边角料，调料柜台的人偷吃散装芝麻酱，中午往馒头上抹，还抹很多，老贺前两年跟隔壁粮店的一个女的眉来眼去，给人送菠萝罐头……
说闲话也是有技巧的，既要满足口舌的愉悦，又要请倾听者保守自己的秘密，这很矛盾，那个倾听者也有说闲话的需求，如果自己可说的内容不够多，那就只能泄密，说的时候还要补充一句，你别跟别人说——这话除了安慰自己毫无用处。
肖然好像没有说闲话的需求，他不是没人去说，而是根本不想说。他安静的听李佳音嘴里如同连珠炮，她有时候把自己说乐了，也有时候说完更生气，话题很跳跃，没主线，经常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肖然反馈不多，但是一直认真听，没有丝毫敷衍，李佳音说起芝麻酱的事，肖然回她，芝麻酱是挺好吃的，抹在馒头上还可以撒点白糖……他没说完，话题又被李佳音接回去，说对啊，我夏天就爱吃芝麻酱面条，里边也放白糖，特好吃。肖然听的很专注，好像脑子里一直在记录，要把李佳音的每句废话都记下来。
李佳音还没说痛快，三轮车拐弯，这就到了。
进院子李佳音见家里灯黑着。李大雷的情况她掌握，他最近腿好多了，又开始往外跑，应该是跟人打升级去了。张素芹这个点不在家有点怪，没人做饭，李大雷回来得吼。
李佳音开门进屋，让肖然也进去坐，肖然见家里没人，在门口迟疑一下，把苹果从门外递进去，脚始终没踏进李家门。他把墙根的杂物清理一下，把白菜从三轮车挪到地上，摆放整齐，如同平移。李佳音让他进屋喝水，他说不了，着急回家，再说也不渴。李佳音拉他胳膊，他把自己定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去。李佳音就自己进屋扫一圈，想找点能给他带着吃的东西，她从桌上找了包虾条，正要出屋，听见门口肖然说，佳音姐，我回了。
李佳音掀开门帘，见肖然骑着三轮车已经走了，骑的又快又稳。低头再看，肖然把地上之前遗留的烂葱叶子烂菜根也收拾了。
李佳音进屋坐下撕开包装袋准备把虾条自己吃了，张素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李佳音哎呀一声，妈，你从哪出来的？她四周望望，说我看厨房没人啊。
张素芹使劲拍一下李佳音的大腿，这腿很结实，发出脆嫩的响声，手感很弹。
张素芹不回答她，自己提问，那就是肖然？
李佳音眨眨眼，嘴半张，虾条差点从嘴里掉出来，说是啊，你到底在哪藏着呢？刚才怎么不出来？
张素芹白她一眼，手指着门，就他吧？
李佳音说就他，就他什么啊？
张素芹从李佳音袋子里拿一根虾条放嘴里说，你跟你杨叔打架，就为他？
李佳音把嘴里塞的咽了，虾条太干，她有点叫渴，站起来倒水，说妈，你怎么又知道了？我不是为了他打架，是他们自己不对，欺负新来的。
张素芹退休多年，但是眼线众多，李佳音在副食店的一举一动她都掌握，李佳音跟老杨起冲突的事，张素芹知道了，但是李佳音自己不提，她也不好明说，就当不知道，旁敲侧击让李佳音别惹老炮儿。今天她从两个人一进院子一直跟着，到肖然骑三轮车回去，看了个全程。两个人在明处，她在暗处，眼看着白净的男孩低头码白菜，女儿拉男孩进屋，男孩扒着门框不进去，最后骑三轮车出了院子。张素芹想好，要是男孩进了家，她立刻冲出来，但是现在看着是女儿主动，男孩好像还挺规矩。
张素芹吃的盐酱比李佳音多多了，她想搅合的事，就没有不成的，好在这事没劳她出手。
张素芹准备敲打一下女儿，你知道我干嘛去了吗？
李佳音说不知道。
张素芹把兜里的纸条拍到茶几上，我陪沈飞达的妈给他打长途电话去了。
李佳音拿起纸条看，那是沈飞达走之前给她的电话，她随手放在茶几上，张素芹替她好好收起来。
张素芹恍然大悟，又拍一下女儿大腿，把声音拉高，噢，我说你怎么说什么都不让你爸去拉菜呢，你这早就琢磨好了！
李佳音义正言辞，那是我徒弟，帮师父家干点活儿怎么了？
张素芹眉毛挑起一半，说那你往屋里拉人家干什么？
李佳音也有词，人家给咱家忙乎半天，我让人家进屋喝口水，怎么了？
张素芹心里有谱，虽然她站的远，但是凭那男孩的轮廓，她能分析出这是个长的不错的人，李佳音好这个，她对自己闺女有数。张素芹伸出手指头点女儿的大头，你有对象你知道吗？你跟别人拉拉扯扯，你往大了说你这是生活作风不正派。
李佳音把张素芹手扒拉开，声音也高一点，妈，你别胡说！
张素芹冷笑一声，刚飞达可问你半天，问你每天几点回家，怎么不给他打电话，说着直要哭，还给你寄了邮包，你干什么自己掂量掂量。
李佳音想说，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但是也不对，不能说没有，应该说，没什么爱情，她不知道怎么表达，恼羞成怒，只好偷换概念，妈，你怎么替他看着我啊？
张素芹说，李佳音，我很严肃的告诉你，别没事找事，飞达快回来了。
几个月前，沈飞达跟哥们皮猴包子去了黑龙江，一路向北，到了中俄边界。皮猴的朋友，一个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的瘦高个子男人接上他们，自我介绍叫瓦西里，是个混血，母亲是东北女人，父亲是老毛子，俄语极流利，说中文一张嘴带点锦州口音。
沈飞达在一个破败的厂房里见到了他们的货，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运动鞋跟运动装，堆成山，牌子很杂，有耐克，有阿迪，还有很多他也不认识的，他随手一翻，手边的一个大箱子里是各种牌子的女士包，全球名牌皆是本土制造。
皮猴踩着满地货物四处翻，问包子什么价格，包子说衣服按斤收的，不一样价。鞋跟女士包也不一样，几块到十几块，收拾一下，价格至少翻几倍。
三个人结合当地人脉，零售加批发，老毛子很买账。沈飞达跟包子在集市站了几天，卖货，一句话走天下，无情哈拉硕，就是非常棒的意思。
那里的冬天比北京冷得多，遇见天气好的时候，能到零下四五度，沈飞达穿着羽绒服再披一件军大衣，在摊子旁边，一边活动一边吆喝，他不敢不动，不动就冻住了。
如果天气不这么冷，沈飞达其实挺享受练摊儿的过程，练摊儿就是卖货，卖货就是售货员，李佳音也是售货员，自己跟李佳音在不同的空间干一样的事儿，他感觉有点千里共婵娟的意思。后来他从市场上批发来饼干巧克力，在自己摊位上也卖点零食，李佳音就是零食柜台的，这样就更有心连心的感觉。周遭是陌生的环境，极度的严寒，沈飞达吸一口气，一股凉意从鼻子直冲后脑，通透彻骨，他喜欢上了吃巧克力，而且专门吃一种牌子，这种巧克力的包装上有一个大头胖娃娃充满封面，他不认识牌子上的俄文，但他幻想自己跟李佳音未来的孩子就长包装上娃娃这样。
皮猴说你卖衣服卖鞋卖包，旁边放巧克力算怎么回事？沈飞达当场拆开一块咬一大口，滚蛋！我乐意！
说当年的中俄边境遍地黄金言过其实，但是只要肯弯下腰，卖力气，吃点苦，再有点机灵劲，挣点钱不难。
三个人白天做生意，到了晚上就数钱，他们把钞票全都撒在旅店的床上，体会挥金如土的感觉，皮猴把钱一遍又一遍的抛起来，飘舞空中，得意忘形，嘴里喊着每天新学来的俄语词汇，也有的是他自己编的，加上怪异的叫声，快乐的不像个人类。钞票落的满地满床满桌哪里都是，什么币种都有，皮猴撒钱，包子就趴地上捡，床底下也有，他的上半身探到床下，大屁股上还搭着床单，一边捡一边嘱咐皮猴，你丫别折腾了，你丫别折腾了……沈飞达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脑袋，一只手掐着烟，笑眯眯的看着两个人闹，他眼神空洞，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烟灰掉在沙发上给布烧了一个洞。
等钱积累到一定数额，三个人有点膨胀，主要是皮猴，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大，但是精神膨胀到两倍不止，他张罗着要快活一下，来这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得有点好处。他的另一个朋友，叫安德烈的，领他们去喝伏特加，吃俄国菜，还领来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
众人坐下，酒菜到位，相互寒暄一番，安德烈把一批货带到莫斯科，挣了钱，今天请合作伙伴享受一番。
沈飞达跟包子低头看菜，交流西餐做法，包子学的就是西餐，沈飞达在上海待过，说起红菜汤两个人话题打开，传统俄餐跟海派西餐，两人聊的投机。包子往红菜汤里放了一勺酸奶油递给沈飞达，沈飞达喝一口酸的直闭眼，包子递给他一块酸黄瓜，说你这不够味，还得配这个呢。
皮猴进来随便吃了几口就开始喝酒，他管这叫垫垫胃，他对食物本身兴趣不大，吃几口就饱了，但是喝酒没数，酒量很好，尤其喜欢高度数的，伏特加很合他心意。酒色不分家，皮猴也喜欢女人，还得是漂亮的。
当年他们还在上小学五年级，沈飞达每天只会去李佳音教室后门转圈，趴人家后门玻璃偷看。皮猴这时候已经很早熟，同龄的女孩看不上眼，他喜欢初中的姐姐们，他告诉沈飞达，她们发育了，咱们班都是平的。沈飞达说没兴趣，他就爱看李佳音。皮猴说她胸还成，但是脸不成，也没用。说完立刻挨了沈飞达拳头，说李佳音脸不成要挨打，观察她胸罪加一等。
现在的皮猴迈入了人生的巅峰，三个姑娘围坐在他身边，长的分不清，都好看，说话叽叽喳喳，皮猴笑的很轻浮，把钞票卷成卷塞进一个姑娘的低领毛衣，钱被夹在中间，严丝合缝。本来安德烈叫三个姑娘来意图明显，一人一个，平均分配，包子跟沈飞达摆摆手说不用，皮猴你身体好你一人吃三份。安德烈强调，这不是一般的姑娘，都是经过培训的正宗乌克兰美女，技术上具备战斗民族的勇猛，不容小觑，身体跟灵魂又如贝加尔湖的水，纯净安全，还会简单中文，关键是钱都给了。
到夜里十二点，饭馆里到处都是酒鬼跟酒瓶，第一场战役结束，安德烈安排的旅店就在旁边，皮猴已经迫不及待，跟其中一个女人走了。包子不知去向，沈飞达仰面躺在椅子上，早已醉倒，热情的乌克兰姑娘过来拍沈飞达的脸，用比较纯正的中文说，走！说完把他的一支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给酒保一个眼色，两个人把沈飞达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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