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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差，咫尺天涯，只能陌路相逢。
苏若烟知道，此生能再相遇重逢，便已经是恩典了。
房间里透进一点点凉风，稍进来一股冷意。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还在昏迷的青冥，起身去关好了窗子。
再回首，她眼眶忽然泛了红。
“青冥，对不起，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入魔而死，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苏若烟轻轻掖好他的被子，声音压得很轻很轻：“感谢的话我便不多说了，以后，照顾好自己，想来我死以后，你也不必吃这么多苦，费这么多心思了吧。”
她擦掉眼角的水气，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一步不回头的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床上的青冥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眼角终是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走到院外，苏若烟看见贺岁玄正在煎药，他的背影比之从前清瘦了不少。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贺岁玄忽然转身，他脸上是难得的笑容。
“吃点东西吧，青冥的药已经在煎了。”他的语气一如从前般温柔。
苏若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可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缓缓走上前，冲他轻轻拂袖。
贺岁玄立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苏若烟将他扶到一旁坐下，语气淡淡的：“这只是定身术而已，你放心，三个时辰之后会自己解开，这院子里有结界，你放心不会有危险，我出去一趟，若是……我走了。”
她本是想说，若是她不能回来，请他就此忘了她吧。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了。就算是回不来了，其实她心底还是希望他能一直记着自己的，一辈子记着，才好。
苏若烟不敢去看贺岁玄那双挣扎紧张无力又痛苦的眼神，连忙转身出门。
而贺岁玄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
这已经不是苏若烟第一次来千佛山了，鸡鸣寺佛光照耀，可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能普度众生。
世人都说佛光能洗去所有罪孽与肮脏。
可是人心之恶，又为何不能洗净？
苏若烟看着眼前绵长不尽的台阶，膝盖一点点往下，终于沉沉跪了下去。
冰雪未融的季节，碎冰结在地上，若冰刀一般，寒冷刺骨。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可眼中没有丝毫退缩。
寒风凛冽，吹得路边的经纶作响，红绸飞舞。
她一步一跪上一节阶梯，手指拂过红绸，雪地里只有她倔倨傲的身影。
碎冰透过薄薄衣裙刺破膝盖，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却在还未渗透之前就被冻住。
而后又磕破，渗血，又冻住，如此周而复始，一点点染红台阶上的雪地。
苏若烟这才明白，青冥一遍遍跪上鸡鸣寺有多痛又有多难。
原来所有的爱都没有看上去的那般轻易和浅薄。
如青冥那般骄傲的人，除了爱，又有谁能让他屈膝。
染血的台阶似乎旧血未清，又凝干了新血。
世人来鸡鸣寺求佛光者众多，可能在这严寒天气来的很少，能真正虔心跪完这九万九千多阶梯的更少。
所有跪完过的人，不过都是世间痴人罢了，靠着一股执念，才能取这世间最圣之光。
苏若烟知道，以佛光融身，以她如今妖身，自然绝无生还可能。
她没打算要活着回去，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本来就是不该继续存在之人，多活一天不过是痴念罢了。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都必定会有一个拼尽一切也要守护之人，她如是，青冥如是，世人皆如是。
直到双膝已经快要失去知觉，她终于爬上最后一阶台阶。
踏上去的那最后一步，她脚下无力，忽然整个人往前扑，狠狠摔在了地上。
痛苦，她已然感觉不到了。
鸡鸣寺塔尖佛光熠熠，分明温暖灼人，可在她眼中，如此冰冷。
苏若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
寺庙里的小和尚带着她去佛光苍穹之巅。
可靠近没两步，她便觉得浑身开始刺痛。
小和尚在跟前止步：“施主，若是取佛光，便只能到这里了，再上前便会被佛光融化了。施主请便吧。”
鸡鸣寺的规矩如此，只要能上来鸡鸣寺，那不管是取佛光还是寻死都不会有人管。
有时候，生是大义，死也是普度众生。
苏若烟微微颔首，看着有些耀眼的佛光，心中顿生解脱之感。
她这半生，过得太苦，活着亦是拖累，若是死了，能为天下九州做一些事情，那也算对得起她这女娲后人的身份了吧。
只要融进佛光，拿出舍利内丹，贺岁玄会有救，蓝禁也只是大梦一场空。
苏若烟想着，抬脚一步步往前走，哪怕浑身上下被灼痛焚烧一般也未曾停下脚步……

第三十四章 死后余生

但其实，人痛到极致是不会有知觉的。
苏若烟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晕，她渐渐已经无法睁眼，只能一步一步麻木地往前走着。
“苏若烟！”身后仿佛有人在叫她。
她听出来，应该是青冥的声音，她想回头看他一眼，可却连转身都没有办法了。
前路像一条深渊将她死死往里拉。
她刚想开口，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抱住。
眼前的光线又渐渐变弱，她被人抱起，脸贴在那人胸膛，熟悉的气息传进鼻腔，她才意识到是贺岁玄。
苏若烟意识迷离，只能靠着他胸膛一遍遍劝：“那佛光灼人，和尚，你别管我。”
可是她没有被抛下，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她能感觉到，贺岁玄往回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吃力，脚步沉重。
连她一个妖都抵挡不住这佛光精纯之气，又何况贺岁玄凡人之躯。
他一句话也未曾说，只一步步坚定地带她往外走。
周身的刺痛感一点点减弱，苏若烟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贺岁玄这才终于支撑不住倒地，他本身就是修佛之人，遇到真佛佛光更是要比旁人更痛苦些，每走一步，如行刀山。
苏若烟想叫他，想看他，可是自己浑身被佛光灼伤，此时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力气。
……
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冰凉，一丝清爽的气息沿着手腕，一点点游走全身。
良久，她才能缓缓睁眼，便看见青冥一脸怒意地看着她，可分明眼中还闪过一缕担忧。
苏若烟开口，却发现喉咙灼痛：“青冥，你醒了。”
一腔怒火，又在瞬间被这一句话浇得只剩一丝余温。
青冥看着她，眼中更多的却是无奈：“你到底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你是想就这么死了吗！”
苏若烟苦笑一声，她何尝想死，只是只有她死了，很多事情才可以平息。
“青冥，我虽为女娲后人，却从未为这苍生天下做过半点付出，如今妖王蓝禁想要我这颗续命舍利，我便毁了再给他，结束这一切也好。”她一脸虚弱，眼中却是坚定。
她缓缓拉住青冥的衣袍又接着道：“总之我是将死之人，这般也算是死得其所，你只要记得我同你讲过的，我女儿在虽是凡人之躯，亦是女娲后人，你会将她照顾好的对不对？”
其实苏若烟说的这一切，青冥何尝不明白。
蓝禁从一开始便是冲着舍利子来的，如今越发纠缠下去形势只会更糟，倒不如正如苏若烟所言，她取出舍利，交给蓝禁。
反正舍利被这般取出便会失效，交给蓝禁也无妨。
可是，现在这颗舍利是她的命啊，他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青冥看着她，半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交到苏若烟手中。
苏若烟一愣，从床上缓缓坐起来：“这是什么？”
青冥脸色虽不好看，却还是耐心同她解释：“这是九转金丹，相当于一颗重生仙丹，能吃下它虽会变作一个普通凡人，可是如此你便摆脱六界生死运簿，可以平安活下去。”
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也LJ不过就是一句，活下去。
九转金丹这东西，便是苏若烟再驽钝也听说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稀罕东西，不仅能救下她，亦能救贺岁玄，寻常普通人吃了都有修炼成仙的机缘。
瓷瓶中只有一粒，却是极为难得的。
苏若烟握着手中瓷瓶，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九转金丹是怎么来的。
她心中一喜：“青冥，我不想做凡人，这仙丹……”
还不等她开口说完，一旁的青冥忽然冷着脸打断了她。
“事到如今，我好不容易寻到法子让你活下去，可你到头来却只想拿着它去救那和尚是不是！”
苏若烟微微一愣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可心底里却的确是这般想的。
也许从重新醒过来到现在，她便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一直一直活下去，她总想着姑姑惨死，她与贺岁玄再无可能，女儿在那尼姑庵里亦会平安无忧的长大，她本没什么好再牵挂的。
当然，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与乐趣，反正她如今一无所有，但求一个随心罢了。
苏若烟眸色一暗，神情复杂：“我早已经一无所有了，活着也不过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有什么好救的。”
也许是心中那点执念一点点变得浅薄，她想活着，却不是这般活着。
青冥的脸色变得铁青，一下子扼住她的手腕沉声问她：“那我呢？我在你心中便什么都不是吗？”

第三十五章 不公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静谧非常。
对于青冥的心思，苏若烟若是现在还不明白，那便是愚蠢了。
可是……世间情爱之事，并非一方动了心，另一方就会有回应的。
见苏若烟半晌没有回应，青冥已然懂了。
他忽然自嘲般一笑：“原来一切不过是我自我感动罢了，这颗金丹我既然给了你，那便随你处置，我再不会管，便当是我自作多情了！”
在爱依譁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多余的。
而被爱的那个，永远有资本去索取，去自私，去伤害。
青冥愤然离去，其实他从未有过多奢求，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罢了。
他甚至连跟她一起携手的想法都不敢有，他一直压抑着，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曾亲手杀了她的和尚。
苍天原是如此不公！
他叹息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苏若烟捏着手中的瓷瓶，心中一阵苦涩。
她知道她自私，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掏心掏肺好的人，可喜欢像她这样的人，也许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她踉跄着起身，双腿尤其是膝盖那里，纵然已经用仙法治好了伤口，可寒气入骨也依旧疼痛难忍。
推开房门，苏若烟强撑着去了贺岁玄房间里。
贺岁玄还睡着，未曾醒来，可从他身上换下的那套袈裟已经渗满了血。
想来他一介凡人之身，被那佛光伤得也不浅。
她虽心疼，可也仅仅只能心疼罢了。
她摩挲着手中的小瓷瓶，心中却没来由的有些烦闷。
虽说青冥将这金丹给她了，可是她一定也狠狠伤害了青冥。
苏若烟心中有愧疚，可更多的却是不安。
以她如今这样，无论在哪里都不过是个拖累，就算这金丹吃下，她变成了凡人，也不过是变成一个累赘罢了。
如今她虽是个小妖，却还能有一己之力去为所爱之人做最后一点事。
苏若烟倒出那颗金丹，最终还是将它喂给了贺岁玄。
只见贺岁玄一身金光流窜，身体被灼烂的血肉正一点点痊愈。
“嘭！”忽然一声巨响。
苏若烟一惊，忙跑到院中去看，这才发现是这座房子的结界被人打破了。
想来是如今青冥法力变得薄弱，这结界也没有当时那样强了。
她心中暗道不好，紧接着，门就被人狠狠踹开。
进来的是一群修士，四周也都被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执剑画符，显然来者不善。
其中一中年男子忽然指着她大声道：“就是这妖女，当年在巫山上杀了我们众多兄弟！”
闻言，人群一阵躁动，人人都叫嚣着要杀掉她，为当年死去的那些修士报仇。
苏若烟眼神一凛，却并没有要分辨的意思。
当年分明是那些修士先杀了她姑姑，她不过是报仇罢了，而如今，这些修士又来找她报仇。
也算是天理昭彰，因果循环。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妖与人终究是不同，殊途岂有同归之理？
修士们布下降妖阵，苏若烟如今法力微弱，青冥生气不知道去哪里了，贺岁玄又昏迷不醒，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嘭——”一声。
她中了一掌，身子狠狠摔在院中那颗梅花树下，有花瓣落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凄美。
下一瞬，一修士提剑便向她心口袭来。
苏若烟知道自己闪躲不过，认命般闭上了眼。

第三十六章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一阵劲风迎面而来，带着一丝凌厉之气。
可是苏若烟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可空气中确实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苏若烟睁开眼，便看见一身僧袍的贺岁玄挡在她跟前，剑锋直直刺穿了他的身子，鲜血顺着剑芒一点点往下滴。
“贺岁玄，你可是佛子，难道如今要开始护着这些妖孽了吗？”那提剑的修士怒道。
可贺岁玄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半分没有退让地挡在苏若烟跟前：“人分善恶，妖自然也分善恶，我只是护了当护之人。”
苏若烟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他的鲜血落在雪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红，她刹那间红了眼。
既然当初没有选择护着她，又何苦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世人为敌？
她心中压抑着无比沉重，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算什么好妖，难道你忘了当年在巫山她怎么杀我们那么多同胞的吗？”人群中又有人问。
提起那年之事，贺岁玄的脸色变得冰冷：“当年巫山上死的不止那些修士，满山的生灵亦是命！”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贺岁玄也并不打算把自己摘出来，明明他口口声声出家人慈悲为怀，可那时候他的慈悲之心被蒙蔽了，哪怕是魔气侵体，他也无法否认那些事是他亲手所为。
胸口的剑被拔出来，苏若烟看见贺岁玄的身体晃了晃，却仍旧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她心中揪痛，终是开口：“和尚，你让开。”
可贺岁玄站在原地仍是纹丝不动：“我说过，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一定护你周全。”
两方这般僵持着，谁都不肯相让。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见过国师！”
苏若烟心下一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抬眼便看见一身蓝袍的蓝禁出现在跟前。
果不其然，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局，蓝禁已经一步步计划好了。
“将这小妖关进琉璃地牢，请贺岁玄大师去本国师府上做客！”蓝禁挥了挥手，一股至阴之力便无形缚了上来，让人动弹不得。
……
所谓的琉璃地牢说的好听，其实便是一座刀山火海，是妖界的无间地狱。
琉璃净火不会烧尽衣衫，却会一点点消融灵魂，直至魂魄被一点点炼尽，其过程痛苦不堪。
苏若烟被铁链困住，吊在半空之中，又被妖王封住了浑身法力。
“果然真不愧是女娲后人，将这佛舍利将养的极好。”蓝禁的声音凌空传来。
苏若烟艰难地睁开眼，便看见蓝禁出现在眼前。
这净火的烈焰炙痛全身，她死死咬着牙，脸色苍白如素：“你把他如何了？”
蓝禁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他？你说那和尚？你放心，你知道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你体内那颗佛舍利，只要将它交给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我既答应给你了，自然不会食言，你何必费尽苦心将我抓来。”苏若烟喉头涌起一股血腥味，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蓝禁忽然冷笑一声：“因为我发现，即使你愿意给，总还是有人拦着不让你给，本尊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跟你耗。如今圣族那位不在，我才好动手啊。”
见苏若烟有些没听懂，他才又接着解释道：“本尊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这琉璃净火串通到凡间来，又归纳了不少天地灵气，将你魂魄炼化，本尊再取舍利可比上那鸡鸣寺要省事许多。”
苏若烟心中一惊，忽然恍然大悟。
这个蓝禁从一开始便不是想让她自己交出舍利，因为他也怕她会动什么手脚。
之前的一切不过就是蓝禁的挑拨离间之计，气走青冥，重伤贺岁玄，那想要抓到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她眼神一紧，看向蓝禁：“你……”
蓝禁忽然大笑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怪就怪那青冥是个痴人，每日去鸡鸣寺取佛光，又用自己的法力炼化成金丹，将自己那点修为折腾得不剩多少，这才让本尊有机可乘。”
他深知妖族不是神族的对手，只好利用青冥对苏若烟的情意，一点点消除这个最大的威胁。
苏若烟心中一震，身子一僵。
原来……那颗金丹是青冥用自己的修为一点点练出来的。
原来……他肯一遍遍跪求佛光都是为了能让她做一个正常人。
原来……她不止是伤了他一片好心，更辜负他这番心血。
一念之差，咫尺天涯，只能陌路相逢。
苏若烟知道，此生能再相遇重逢，便已经是恩典了。
房间里透进一点点凉风，稍进来一股冷意。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还在昏迷的青冥，起身去关好了窗子。
再回首，她眼眶忽然泛了红。
“青冥，对不起，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入魔而死，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苏若烟轻轻掖好他的被子，声音压得很轻很轻：“感谢的话我便不多说了，以后，照顾好自己，想来我死以后，你也不必吃这么多苦，费这么多心思了吧。”
她擦掉眼角的水气，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一步不回头的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床上的青冥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眼角终是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走到院外，苏若烟看见贺岁玄正在煎药，他的背影比之从前清瘦了不少。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贺岁玄忽然转身，他脸上是难得的笑容。
“吃点东西吧，青冥的药已经在煎了。”他的语气一如从前般温柔。
苏若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可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缓缓走上前，冲他轻轻拂袖。
贺岁玄立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苏若烟将他扶到一旁坐下，语气淡淡的：“这只是定身术而已，你放心，三个时辰之后会自己解开，这院子里有结界，你放心不会有危险，我出去一趟，若是……我走了。”
她本是想说，若是她不能回来，请他就此忘了她吧。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了。就算是回不来了，其实她心底还是希望他能一直记着自己的，一辈子记着，才好。
苏若烟不敢去看贺岁玄那双挣扎紧张无力又痛苦的眼神，连忙转身出门。
而贺岁玄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
这已经不是苏若烟第一次来千佛山了，鸡鸣寺佛光照耀，可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能普度众生。
世人都说佛光能洗去所有罪孽与肮脏。
可是人心之恶，又为何不能洗净？
苏若烟看着眼前绵长不尽的台阶，膝盖一点点往下，终于沉沉跪了下去。
冰雪未融的季节，碎冰结在地上，若冰刀一般，寒冷刺骨。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可眼中没有丝毫退缩。
寒风凛冽，吹得路边的经纶作响，红绸飞舞。
她一步一跪上一节阶梯，手指拂过红绸，雪地里只有她倔倨傲的身影。
碎冰透过薄薄衣裙刺破膝盖，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却在还未渗透之前就被冻住。
而后又磕破，渗血，又冻住，如此周而复始，一点点染红台阶上的雪地。
苏若烟这才明白，青冥一遍遍跪上鸡鸣寺有多痛又有多难。
原来所有的爱都没有看上去的那般轻易和浅薄。
如青冥那般骄傲的人，除了爱，又有谁能让他屈膝。
染血的台阶似乎旧血未清，又凝干了新血。
世人来鸡鸣寺求佛光者众多，可能在这严寒天气来的很少，能真正虔心跪完这九万九千多阶梯的更少。
所有跪完过的人，不过都是世间痴人罢了，靠着一股执念，才能取这世间最圣之光。
苏若烟知道，以佛光融身，以她如今妖身，自然绝无生还可能。
她没打算要活着回去，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本来就是不该继续存在之人，多活一天不过是痴念罢了。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都必定会有一个拼尽一切也要守护之人，她如是，青冥如是，世人皆如是。
直到双膝已经快要失去知觉，她终于爬上最后一阶台阶。
踏上去的那最后一步，她脚下无力，忽然整个人往前扑，狠狠摔在了地上。
痛苦，她已然感觉不到了。
鸡鸣寺塔尖佛光熠熠，分明温暖灼人，可在她眼中，如此冰冷。
苏若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
寺庙里的小和尚带着她去佛光苍穹之巅。
可靠近没两步，她便觉得浑身开始刺痛。
小和尚在跟前止步：“施主，若是取佛光，便只能到这里了，再上前便会被佛光融化了。施主请便吧。”
鸡鸣寺的规矩如此，只要能上来鸡鸣寺，那不管是取佛光还是寻死都不会有人管。
有时候，生是大义，死也是普度众生。
苏若烟微微颔首，看着有些耀眼的佛光，心中顿生解脱之感。
她这半生，过得太苦，活着亦是拖累，若是死了，能为天下九州做一些事情，那也算对得起她这女娲后人的身份了吧。
只要融进佛光，拿出舍利内丹，贺岁玄会有救，蓝禁也只是大梦一场空。
苏若烟想着，抬脚一步步往前走，哪怕浑身上下被灼痛焚烧一般也未曾停下脚步……

第三十四章 死后余生

但其实，人痛到极致是不会有知觉的。
苏若烟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晕，她渐渐已经无法睁眼，只能一步一步麻木地往前走着。
“苏若烟！”身后仿佛有人在叫她。
她听出来，应该是青冥的声音，她想回头看他一眼，可却连转身都没有办法了。
前路像一条深渊将她死死往里拉。
她刚想开口，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抱住。
眼前的光线又渐渐变弱，她被人抱起，脸贴在那人胸膛，熟悉的气息传进鼻腔，她才意识到是贺岁玄。
苏若烟意识迷离，只能靠着他胸膛一遍遍劝：“那佛光灼人，和尚，你别管我。”
可是她没有被抛下，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她能感觉到，贺岁玄往回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吃力，脚步沉重。
连她一个妖都抵挡不住这佛光精纯之气，又何况贺岁玄凡人之躯。
他一句话也未曾说，只一步步坚定地带她往外走。
周身的刺痛感一点点减弱，苏若烟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贺岁玄这才终于支撑不住倒地，他本身就是修佛之人，遇到真佛佛光更是要比旁人更痛苦些，每走一步，如行刀山。
苏若烟想叫他，想看他，可是自己浑身被佛光灼伤，此时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力气。
……
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冰凉，一丝清爽的气息沿着手腕，一点点游走全身。
良久，她才能缓缓睁眼，便看见青冥一脸怒意地看着她，可分明眼中还闪过一缕担忧。
苏若烟开口，却发现喉咙灼痛：“青冥，你醒了。”
一腔怒火，又在瞬间被这一句话浇得只剩一丝余温。
青冥看着她，眼中更多的却是无奈：“你到底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你是想就这么死了吗！”
苏若烟苦笑一声，她何尝想死，只是只有她死了，很多事情才可以平息。
“青冥，我虽为女娲后人，却从未为这苍生天下做过半点付出，如今妖王蓝禁想要我这颗续命舍利，我便毁了再给他，结束这一切也好。”她一脸虚弱，眼中却是坚定。
她缓缓拉住青冥的衣袍又接着道：“总之我是将死之人，这般也算是死得其所，你只要记得我同你讲过的，我女儿在虽是凡人之躯，亦是女娲后人，你会将她照顾好的对不对？”
其实苏若烟说的这一切，青冥何尝不明白。
蓝禁从一开始便是冲着舍利子来的，如今越发纠缠下去形势只会更糟，倒不如正如苏若烟所言，她取出舍利，交给蓝禁。
反正舍利被这般取出便会失效，交给蓝禁也无妨。
可是，现在这颗舍利是她的命啊，他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青冥看着她，半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交到苏若烟手中。
苏若烟一愣，从床上缓缓坐起来：“这是什么？”
青冥脸色虽不好看，却还是耐心同她解释：“这是九转金丹，相当于一颗重生仙丹，能吃下它虽会变作一个普通凡人，可是如此你便摆脱六界生死运簿，可以平安活下去。”
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也LJ不过就是一句，活下去。
九转金丹这东西，便是苏若烟再驽钝也听说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稀罕东西，不仅能救下她，亦能救贺岁玄，寻常普通人吃了都有修炼成仙的机缘。
瓷瓶中只有一粒，却是极为难得的。
苏若烟握着手中瓷瓶，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九转金丹是怎么来的。
她心中一喜：“青冥，我不想做凡人，这仙丹……”
还不等她开口说完，一旁的青冥忽然冷着脸打断了她。
“事到如今，我好不容易寻到法子让你活下去，可你到头来却只想拿着它去救那和尚是不是！”
苏若烟微微一愣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可心底里却的确是这般想的。
也许从重新醒过来到现在，她便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一直一直活下去，她总想着姑姑惨死，她与贺岁玄再无可能，女儿在那尼姑庵里亦会平安无忧的长大，她本没什么好再牵挂的。
当然，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与乐趣，反正她如今一无所有，但求一个随心罢了。
苏若烟眸色一暗，神情复杂：“我早已经一无所有了，活着也不过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有什么好救的。”
也许是心中那点执念一点点变得浅薄，她想活着，却不是这般活着。
青冥的脸色变得铁青，一下子扼住她的手腕沉声问她：“那我呢？我在你心中便什么都不是吗？”

第三十五章 不公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静谧非常。
对于青冥的心思，苏若烟若是现在还不明白，那便是愚蠢了。
可是……世间情爱之事，并非一方动了心，另一方就会有回应的。
见苏若烟半晌没有回应，青冥已然懂了。
他忽然自嘲般一笑：“原来一切不过是我自我感动罢了，这颗金丹我既然给了你，那便随你处置，我再不会管，便当是我自作多情了！”
在爱依譁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多余的。
而被爱的那个，永远有资本去索取，去自私，去伤害。
青冥愤然离去，其实他从未有过多奢求，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罢了。
他甚至连跟她一起携手的想法都不敢有，他一直压抑着，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曾亲手杀了她的和尚。
苍天原是如此不公！
他叹息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苏若烟捏着手中的瓷瓶，心中一阵苦涩。
她知道她自私，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掏心掏肺好的人，可喜欢像她这样的人，也许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她踉跄着起身，双腿尤其是膝盖那里，纵然已经用仙法治好了伤口，可寒气入骨也依旧疼痛难忍。
推开房门，苏若烟强撑着去了贺岁玄房间里。
贺岁玄还睡着，未曾醒来，可从他身上换下的那套袈裟已经渗满了血。
想来他一介凡人之身，被那佛光伤得也不浅。
她虽心疼，可也仅仅只能心疼罢了。
她摩挲着手中的小瓷瓶，心中却没来由的有些烦闷。
虽说青冥将这金丹给她了，可是她一定也狠狠伤害了青冥。
苏若烟心中有愧疚，可更多的却是不安。
以她如今这样，无论在哪里都不过是个拖累，就算这金丹吃下，她变成了凡人，也不过是变成一个累赘罢了。
如今她虽是个小妖，却还能有一己之力去为所爱之人做最后一点事。
苏若烟倒出那颗金丹，最终还是将它喂给了贺岁玄。
只见贺岁玄一身金光流窜，身体被灼烂的血肉正一点点痊愈。
“嘭！”忽然一声巨响。
苏若烟一惊，忙跑到院中去看，这才发现是这座房子的结界被人打破了。
想来是如今青冥法力变得薄弱，这结界也没有当时那样强了。
她心中暗道不好，紧接着，门就被人狠狠踹开。
进来的是一群修士，四周也都被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执剑画符，显然来者不善。
其中一中年男子忽然指着她大声道：“就是这妖女，当年在巫山上杀了我们众多兄弟！”
闻言，人群一阵躁动，人人都叫嚣着要杀掉她，为当年死去的那些修士报仇。
苏若烟眼神一凛，却并没有要分辨的意思。
当年分明是那些修士先杀了她姑姑，她不过是报仇罢了，而如今，这些修士又来找她报仇。
也算是天理昭彰，因果循环。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妖与人终究是不同，殊途岂有同归之理？
修士们布下降妖阵，苏若烟如今法力微弱，青冥生气不知道去哪里了，贺岁玄又昏迷不醒，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嘭——”一声。
她中了一掌，身子狠狠摔在院中那颗梅花树下，有花瓣落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凄美。
下一瞬，一修士提剑便向她心口袭来。
苏若烟知道自己闪躲不过，认命般闭上了眼。

第三十六章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一阵劲风迎面而来，带着一丝凌厉之气。
可是苏若烟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可空气中确实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苏若烟睁开眼，便看见一身僧袍的贺岁玄挡在她跟前，剑锋直直刺穿了他的身子，鲜血顺着剑芒一点点往下滴。
“贺岁玄，你可是佛子，难道如今要开始护着这些妖孽了吗？”那提剑的修士怒道。
可贺岁玄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半分没有退让地挡在苏若烟跟前：“人分善恶，妖自然也分善恶，我只是护了当护之人。”
苏若烟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他的鲜血落在雪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红，她刹那间红了眼。
既然当初没有选择护着她，又何苦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世人为敌？
她心中压抑着无比沉重，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算什么好妖，难道你忘了当年在巫山她怎么杀我们那么多同胞的吗？”人群中又有人问。
提起那年之事，贺岁玄的脸色变得冰冷：“当年巫山上死的不止那些修士，满山的生灵亦是命！”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贺岁玄也并不打算把自己摘出来，明明他口口声声出家人慈悲为怀，可那时候他的慈悲之心被蒙蔽了，哪怕是魔气侵体，他也无法否认那些事是他亲手所为。
胸口的剑被拔出来，苏若烟看见贺岁玄的身体晃了晃，却仍旧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她心中揪痛，终是开口：“和尚，你让开。”
可贺岁玄站在原地仍是纹丝不动：“我说过，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一定护你周全。”
两方这般僵持着，谁都不肯相让。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见过国师！”
苏若烟心下一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抬眼便看见一身蓝袍的蓝禁出现在跟前。
果不其然，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局，蓝禁已经一步步计划好了。
“将这小妖关进琉璃地牢，请贺岁玄大师去本国师府上做客！”蓝禁挥了挥手，一股至阴之力便无形缚了上来，让人动弹不得。
……
所谓的琉璃地牢说的好听，其实便是一座刀山火海，是妖界的无间地狱。
琉璃净火不会烧尽衣衫，却会一点点消融灵魂，直至魂魄被一点点炼尽，其过程痛苦不堪。
苏若烟被铁链困住，吊在半空之中，又被妖王封住了浑身法力。
“果然真不愧是女娲后人，将这佛舍利将养的极好。”蓝禁的声音凌空传来。
苏若烟艰难地睁开眼，便看见蓝禁出现在眼前。
这净火的烈焰炙痛全身，她死死咬着牙，脸色苍白如素：“你把他如何了？”
蓝禁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他？你说那和尚？你放心，你知道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你体内那颗佛舍利，只要将它交给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我既答应给你了，自然不会食言，你何必费尽苦心将我抓来。”苏若烟喉头涌起一股血腥味，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蓝禁忽然冷笑一声：“因为我发现，即使你愿意给，总还是有人拦着不让你给，本尊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跟你耗。如今圣族那位不在，我才好动手啊。”
见苏若烟有些没听懂，他才又接着解释道：“本尊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这琉璃净火串通到凡间来，又归纳了不少天地灵气，将你魂魄炼化，本尊再取舍利可比上那鸡鸣寺要省事许多。”
苏若烟心中一惊，忽然恍然大悟。
这个蓝禁从一开始便不是想让她自己交出舍利，因为他也怕她会动什么手脚。
之前的一切不过就是蓝禁的挑拨离间之计，气走青冥，重伤贺岁玄，那想要抓到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她眼神一紧，看向蓝禁：“你……”
蓝禁忽然大笑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怪就怪那青冥是个痴人，每日去鸡鸣寺取佛光，又用自己的法力炼化成金丹，将自己那点修为折腾得不剩多少，这才让本尊有机可乘。”
他深知妖族不是神族的对手，只好利用青冥对苏若烟的情意，一点点消除这个最大的威胁。
苏若烟心中一震，身子一僵。
原来……那颗金丹是青冥用自己的修为一点点练出来的。
原来……他肯一遍遍跪求佛光都是为了能让她做一个正常人。
原来……她不止是伤了他一片好心，更辜负他这番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