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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挺流行算命。
算命的说准个三四成，就会让人对他接下来的话深信不疑。
那时我也有六岁了，妹妹四岁，爸爸妈妈带我们去了庙里。
爸妈其实一年到头都不会到庙里烧香拜佛，但每年过年，是一定会来的。
「两个女儿都大了，要不带他们算个命？」
算命的要了我和妹妹的生辰八字，嘴里嘀嘀咕咕。
几个手指点来点去点了半天，看看我，又看看妹妹。
「两个女儿，不好，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妈妈急了。
「命里相冲，所以不好。」
「大师的意思是？」
「她们命格相冲，如果一男一女倒还没事，可两个女儿……」
「可有什么办法化解？」
算命的把妈妈拉到身边，伏在她耳边说了半天，不过还是被我听见了。
虽然他的话玄玄乎乎，我大部分都听不明白，但大意我是明白了。
那就是，妹妹命好，一生走好运，而我命不太好，一生走霉运。
如果要不耽误妹妹的好运气，还想让妹妹的好运惠及全家人，就要尽量让我离妹妹远远的。
算命的说完，妈妈与爸爸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大抵是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
2.
回到家，妈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挪出了原本我跟妹妹同睡一间的卧房。
这间卧房，是家里朝向最好的。不过从此，它只属于妹妹一个人了。
我被挪到了北向的小卧室里。
只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阴冷潮湿，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丝阳光。
并且，离爸爸妈妈的卧室，离妹妹的卧室，都挺远的。
那时我已经懂了不少事儿了，妈妈的意思怎会不明白？
不就是怕我霉着妹妹了吗？
从那以后，家里的好吃的好玩的全没我的份，好事儿也没我的份。
到了我上学的年龄，我上了家门口的县小学，妈妈说方便我早点回家帮她做家务。
而到了妹妹上学的年龄，爸爸妈妈花高价把她送进了市重点小学。
每天妈妈车接车送，家务活儿全扔给了我。
后来，妈妈干脆辞了工作，在市里租了房子，给我的妹妹当陪读。
爸爸做着小生意，本就常年不在家，偶尔回家也直接去市里租的房子住着。
后来没多久，爸爸妈妈咬着牙在市区买了房子，就彻底不怎么回县里了。
而我，就被他们寄养在了隔壁的周婶婶家。
寄养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
算命那件事以后，爸爸妈妈便总是只带着妹妹玩儿。
要是去什么地方两三天，便把我放在这个叔叔家、那个婶婶家。
说是给我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现在，我算是彻底被寄养在周婶婶家了。
就这样，我在县里上完小学，上完初中，上了高中。
3.
一日，我放学回家，发现爸爸妈妈回县里来了。
他们像是遇到了什么事儿，爸爸焦头烂额，妈妈满脸愁容。
见着我，妈妈拉着我就大哭。
「闺女啊，你爸爸的工程出了问题，死了人，要赔好多钱呢，呜呜呜呜……」
周婶婶听到声音，赶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看到是我爸妈回来了，招呼着他们去自己家坐。
毕竟我原来那个家，好久没人住，脏得都不成样子了。
妈妈看到周婶婶家的房子，愣了。
想当年他们把我扔给周婶婶时，周婶婶家住的就是个小破屋，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两进屋子。
我去到她家时，只能跟周婶婶的女儿挤在一个屋子里，睡高低床。
现在，周婶婶家建了好漂亮的自建房，四层楼高，大大的院子，还有可以晒太阳的天井，比城里的别墅看着还好呢。
我和周婶婶的女儿，也一人一个带卫生间的套间住着。
「哟，周姐家修得这么好，赚了不少钱吧。」妈妈的话里透着羡慕，也透着不解。
「什么钱不钱的，我家那口子这几年不知怎么的，运气特别好，活儿都自己找上门，忙都忙不过来。」
「是吗？」
「可不是，前几年跑车，后来跟着做装修，现在自己都做上工程了，不过都是些小工程，跟你家老张的不能比。」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们怎么样，在城里过得不错吧，赚了大钱了吧？」
听到这话，妈妈又哭了起来。

「赚什么钱啊，老张的工程出了事儿，得赔一大笔钱呢。」

「哟，真的？那你们回来是……我还以为你们是回来看楠楠的呢。」
「是真的，这次回来是想看看老家的亲戚们能不能帮上忙，不过也谢谢周姐帮我们带楠楠了。」
我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只觉得眼前的爸爸妈妈，挺陌生的。
「哦，不是回来看楠楠的。」
周婶婶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中透着不高兴。
她又提高了声音，让爸爸妈妈无法拒绝。
「哎，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回都回来了，就在我们家吃啊，跟楠楠一起吃个饭！」
4.
晚上，陈伯伯回来了，看到爸爸妈妈，黑着脸。
「哟，终于回来看闺女了？」
爸爸妈妈笑得尴尬，连忙解释是工程出了问题所以回来。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陈伯伯的脸更黑了。
在周婶婶家里住着，我不止一次听见陈伯伯和周婶婶小声议论。
「张家两口子怎么回事，这么大个闺女扔在我们家就不管了？每个月寄点钱就完事儿了？整年整年地不来看看女儿，过年都不带回来的。」
这是真的，我印象里上一次跟爸爸妈妈过年，都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了。
从那以后，过年过节过生日，都是陈伯伯和周婶婶陪我过的。
「算了，楠楠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别计较了。」
「你心大不计较，好好的一个女儿被我们养这么大，哪天张家那两口子来要，你舍得给？」
「舍不得又怎么办，唉……」
吃饭的时候，陈伯伯对爸爸妈妈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可爸爸妈妈却上赶着往上贴。
「听说陈大哥现在也接工程做，有什么合适的，不要忘了小弟我啊。」
「小弟现在遇到些困难，还请陈大哥帮衬帮衬。」
「你的困难我不是已经帮你解决了吗？」陈伯伯指了指我。
爸爸扫了我一眼，甚至没有正眼看我。
「我说的不是楠楠。」
「不是楠楠？你到我家，除了看你女儿，还能有别的事？」
爸爸被陈伯伯堵住了嘴，妈妈忙着打圆场。
「是是是，来看楠楠，不说别的，咱就说楠楠。」
「楠楠啊，现在成绩怎么样啊？」
「挺好的。」
「考个市里的大学没问题吧？」
市里的大学，太小看我了吧？
「什么市里的大学，你女儿考北京的 985 都没问题。」
「什么？」妈妈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楠楠成绩这么好？」
「可不是，从小成绩就好，老师都说咱们县里很久才能出一个这么有前途的学生呢。」
周婶婶笑得合不拢嘴，就像是在夸自己的女儿一样。
「你们玲玲呢？」
玲玲，就是我那个被算命算出天生锦鲤命的妹妹。
「哦哦，玲玲成绩也好，也好。」妈妈结结巴巴，明显在说假话。
「而且我跟你说，你们楠楠真是个大福星呢，从她住进我们家，我们家这么多年啊，简直是顺风顺水，好运气挡都挡不住，坏运气啊，没进家门就被挡了出去！」
5.
这不是周婶婶第一次说我是他们家的大福星了。
陈伯伯刚跑大货车的时候，就遇到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同车的人没了，他只划破了一点皮。
后来，陈伯伯说跑大货车太危险，想着换个什么工作，就有老乡找上门，让他一起进城做装修。
陈伯伯早些年在县里就是瓦匠，攒了一手好手艺，几个人从施工小队做起，慢慢开了装修公司。
再后来，那个老乡不做了，让陈伯伯把公司接下来自己做。
可是开公司是需要花钱的，陈伯伯打算还是带几个人做施工小队算了。
陈伯伯喝醉酒在街边胡乱买了张彩票，这可是他第一次买彩票，就中了奖。
虽然不是什么大奖，可接手公司的钱算是有了。
公司规模不大，不过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在乡下修了大房子，还给他们自己的女儿在大城市买了房。
哦，对了。
陈伯伯和周婶婶的女儿从小身体就弱，经常生病。
可自从跟我住在一个屋后，不知怎么的什么病都没了。
我们两一上一下睡高低床，在同一张书桌上学习。
我成绩好，她成绩也好，去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 211。
所以周婶婶说，自从我住进他们家，他们家事事都顺风顺水，一点也不假。
爸爸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满眼都是惊讶、羡慕、以及……后悔。
「你们呢？」陈伯伯反过来问爸爸妈妈。
他们垂下了头，不知道怎么回话。
其实谁不知道呢，这县里又不大，他们在城里过得怎么样，早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我的爸爸妈妈是这县里第一批进城里买房的人。
当年可羡慕死左邻右舍了，自然也成了大家吃瓜的对象。
大伙儿也没什么坏心，要是他们过得好呢，就跟着乐呵乐呵。
要是他们过得不好呢，就看看笑话。
不过谁也没想到，当年羡煞旁人的他们，真的过成了笑话。
6.
妈妈刚去给妹妹做陪读的时候，爸爸接了好大一单生意，这便更加坐实了，妹妹是天生锦鲤命。
不仅自己这辈子有享不完的福气，还会带着我们家发家致富。
那一单生意，让我们赚了不少钱，这才让爸妈有钱在城里买了房。
爸爸妈妈带着妹妹，开着新买的小轿车回来，在家门口连放了好几天鞭炮，请了好几天客。
就连那算命的也成了我们家的座上宾。
陈伯伯和周婶婶也接到了请柬。
可爸妈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带我去。
这我去了断了他们的好运气可怎么办？
陈伯伯和周婶婶看不惯他们的做派，索性全家都没有去。
他们怕我不高兴，还带着我还有姐姐，去邻县周婶婶的娘家住了几天。
从那以后，爸爸的生意真就一个顺字。
可家里却不太顺。
从县里出去的老张在城里包二奶的事传遍了邻里。
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跟小三打架打掉了人家肚子里的孩子。
反过来，我爸打得我妈进了医院。
周婶婶带着我，转了好几趟公交车去医院看我妈。
我妈摆摆手遮住自己脸上的淤青，拼命掩饰。
「哎呀，谁胡说八道，我跟老张好得很。」
我妈这个人，就是要面子。
她不知道，越要面子的人越容易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周婶婶看了个通透，捂着嘴笑。
玲玲也来了，我妈从病床上跳下来，把妹妹护在身后。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别让我这个倒霉蛋靠近她家的小福星。
7.
不知是妹妹这个小福星失效了，还是我爸包养情人这事断了我家的运气。
自那以后，我爸妈的运气急转直下。
不是被曝出工程偷工减料，就是被人卷钱跑路了，我爸还因此惹上了官司。
小三离开了我爸，我爸灰头土脸回到了家里。
爸妈花了不少钱打官司，甚至卖掉了郊区的别墅。
「人一辈子，总会摔倒几次，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就是了。」
那年过年，爸妈罕见地带妹妹回到县里过年。
虽然刚刚花了不少钱，他们还是大张旗鼓地请客吃饭。
席间，我爸喝得酩酊大醉，跟所有人宣布，他要重整旗鼓。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叫事！更何况，我还有我们家的大福星，玲玲呢！」
那次也是爸妈罕见地允许我跟他们在一个屋子吃饭。
只不过把我安排在角落里的桌子，跟他们隔得远远的。
这次爸妈回来，又闹着说工程出了问题。
我早就听到陈伯伯私下里跟周婶婶说过。
这次的事，比上次还大得多。
「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爸爸一口酒闷下肚，妈妈眼里又包了泪。
看来这次的事是挺大，大得他们连面子也顾不上了，回来也不大张旗鼓，也不请客了。
妈妈抹了抹眼角，看着我，眼珠滴溜溜的转。
饭后，好心的周婶婶留爸妈在家里住。
「你们呀，就在我们家住两晚，你们家那房子乱糟糟的，也没法住人。」
「是嘛，在城里赚了钱，也该把家里的房子好好修修，回来也有个地方落脚，而且你闺女还在这儿呢。」陈伯伯没好气地说，旁敲侧击，恨不得把话说明了。
爸妈互相使了个眼色，答应了。
晚上，我路过爸妈暂住的房间，听见他们在里面小声嘀咕。
「孩子他爸，你说这楠楠给了周家，周家一顺百顺，玲玲留在我们家，我们怎么反而这么倒霉？」
「我怎么知道，当初就是你，非要给孩子算什么命，听那神棍胡诌。」
「哎哟，这事儿怎么能怪我呢，你难道没信？」
「我说，会不会是那算命的算反了。」
「算反了？」
「不是他算反了，我们能成这样？不行，明天我要去庙门口找他算账！」
「我说，如果楠楠才是锦鲤命，我们是不是该把她接走？」
「当然，楠楠是我的女儿，难不成留给周家？」
 
8.
第二天，庙门口上演了好大一场戏。
我爸真的去了，还带上了我。
那个算命的，现在头发眉毛胡子都花白了，坐在庙门口的算命摊子上，闭着眼睛养神，嘴里神神叨叨，俨然一副「活神仙」的样子。
我爸冲上前去，拎起「活神仙」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一脚踢倒了他的摊子。
我妈赶紧拉住他，生怕他打着人。
「哎哎哎，张老板怎么火气这么大？」
「你，你这个神棍，老子被你害惨了！」
「我害了你，张老板真是说笑呢，我给你算了命，你进了城不是混得挺好嘛。」
「好个屁，我问你，我两个女儿的命，你是不是算反了？」
说着这话，爸爸把我一掌推到了神棍面前。
「反了？」算命的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
「那为什么被你算出锦鲤命的玲玲跟着我，我越来越倒霉？倒霉命的楠楠跟着周家，周家越过越好？」
「嘘，你小声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着爸妈指指点点，我妈很是着急。
着急也没用，这县里村里谁不知道，我爸妈因为算命的一句话，带走了好命的玲玲，扔下了「不好命」的我，很多人也因此看不惯他们。
爸爸没好气地扔开算命的，想骂围观的人被我妈拦住了。
不过围观的人倒是嘴上不饶人。
「这张家两口子，信算命的，扔下女儿，混成现在这样也是活该！」
「对两个女儿厚此薄彼，就算算命的算对了，也断了好运气。」
「命算得再好，也要看做人行不行。」
「可不是，到现在，还觉着是女儿影响了他们的运势呢，就不知道检讨检讨自己。」
「我说啊，人活着还是要脚踏实地，别信那命不命的，都是迷信。」
陈伯伯和周婶婶也赶来了，拉过我护在身后。
「你们两口子要找谁算账自己去，带着楠楠干什么，这种事让楠楠听见，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楠楠的感受？」陈伯伯对爸妈终于不再客气了。
爸爸气还没消，脱口而出：「我的女儿，我要带去哪里，关你们什么事？」
陈伯伯气得够呛，带着我就往回走。
妈妈几步追上来，拉住我，挤出一丝笑。
「楠楠， 愿意跟爸妈去城里住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没有犹豫，吐出两个字。
「愿意。」
9.
围观的人一片哗然。
「你看，我说对了不是？养了这么多年，也比不上亲生爸妈。」
「也不能这么说，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养恩到底不如生恩。」
「可这闺女……张家两口子那个德性，跟着他们，哪有跟着陈家好。」
「那有什么办法，到底是姓张，不姓陈。」
「可要我说啊，这就是忘恩负义。」
「对对对，吃了那么多年陈家的饭，听到能去城里就上赶着去了，到底乡下比不上城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