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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一场大雨过后，涂山的梨花亦残落了一地。
林之远看着这满地梨花，忽然就想，这恐是天意。
梨花便是离别之意，若喜离别，又岂能不受离别？
“阿主，那两个道士，下山了。”赤珠匆匆跑上前，报道。
林之远的身形僵了瞬，却只是轻巧一句：“走了，也好。”
走了，便不用再想着该如何面对他了。
可顿了顿，她又道：“赤珠，你去将洞中那瓶琼玉露送去给他吧。”
赤珠一脸愤然：“那琼玉露可是上好的治伤良药，怎能便宜了那道士！”
林之远看她一眼：“去吧。”

赤珠也只得听令。

林之远看着太华城的方向，眼神悠远。
她终归是会心疼的，也终归不舍让他难受。
她想，如若当初修炼成仙，想来也不会有如今诸事。
可是，世间皆苦，她又如何抗过天命。
想来如今的下场，亦是天命给她的惩罚吧。逆天而行，必有天惩。
她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要与天抗命的毅然。
夜沉如水，繁星当空。
方堇坐在院中，抬头看着天空，繁星如故，只是观星之人却不在了。
那日他还能与林之远一起夜下观星，如今，他们却连见面的由头都没有了。
“师兄，你还受着伤，怎么不去歇着，在这夜里吹风。”谢长吟进门就看见他在看着夜空出神。
方堇这才收回眼神，看向谢长吟：“无事，死不了。”
可谢长吟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他拉过方堇的手，把过脉，脸色却更沉了下来。
“你这丹田已有邪气入侵，若是堕入魔道，我可如何向师傅交代！”
方堇收回手，神色淡然：“只要持心正，成仙成魔又有何区别？”
“师兄此言差矣，世上妖魔害人无数，怎可与仙神混为一谈！”谢长吟道。
可方堇挪过眼神，只怔怔看着天空：“我从前也与你一般，可现在，你看是为人的林婉可恶，还是涂山那些从未害人的妖怪可恶？”
谢长吟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世间善恶，又岂是物种之间便可分辩的。
人有恶人，妖亦有善妖，也不可一概而论。
“我明日要回昆仑山，也会问问师傅可有解救之法。”
方堇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已离仙道远矣，你亦不用为我费心，若回昆仑，替我向师傅他老人家告罪，我周身邪气，恐再不能回昆仑了。”
那灭道丹吃下去的时候，他便算是自绝大道。
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长路漫漫，他再无来世，定要将最好的结局留给林之远。
谢长吟不语，心中自然也是知晓了结局。
他想说些什么宽慰一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情之一物，他不懂。
“师兄，为了一个狐妖，真的值得吗？”
方堇无奈一笑，夜色下，苍白的脸更显凄凉：“哪有值与不值？我唯恐她伤了半分，唯恐她委屈了半分，可到头来，却是我亲手害了她。我不为弥补，只愿自己不留遗憾。”
说来，亦是他心中自私，分明最好的选择是从此离她远远的，不让她难过，不让她想起过往才对。
可他心中放不下，见不到她便又时时挂念。
为今，只愿她好。
如今，他终于可以泰然做回她眼中的路南星了。
第三十一章 恍若当年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洞府传来。
林之远看着地上的血，不由有些晃神。
如此下去，她也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了。
“阿主！”赤珠进门，就看见地上的鲜血，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林之远擦掉嘴角鲜血，虚弱摇头：“上次被林婉打伤的，没关系，很快便能痊愈。”
赤珠半信半疑，帮她把被子盖好：“阿主，要不明日起去极仙洞闭关吧，修炼一番才能养好神魂啊！”
林之远摇摇头：“你方才找我所为何事？”
“那个道士又来了。”
看赤珠表情，林之远就知道，一定是方堇。
按说他受了伤，现在伤还没好，日日往她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他来做什么？”林之远微微蹙眉。
赤珠不满地瘪瘪嘴：“说是要见阿主你，我都说你不想见他，可他就是不走。”
林之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到底，她又怎能真的对他视若无睹。
她只得起身下床，穿好衣服，看了看自己脸上气色，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山脚下，她远远便看见了一身白袍的方堇，风吹过他的衣衫，几朵梨花随风而落。
这情景真是像极了从前，景如旧，人如故。
她缓步走上前，方堇蓦然回首，正在几尺外看见了她。
“你还是来了。”他语气很轻。
林之远停在离他不远处，没有再上前：“你找我何事？”
方堇看着与她隔开的几尺距离，心头却升起一团苦涩。
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长吟回昆仑了，我已将太华城城主之位让给了旁人。”
林之远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这与我何干？”
方堇终是无奈：“林之远，欠你的，我都还你，余下的日子，我想陪陪你。如此简单，而已。”
这么久以来，林之远还从未听他如此语气说话。
她的心不免一沉，却终是嘴硬：“方堇，你不欠我什么，我说过，我们两清了。”
“如何两清？我只问你，哪怕许多事情你不记得了，难道也会不记得路南星曾有多爱你吗？”方堇沉眸。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不止是当年的路南星爱她，如今的方堇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天意弄人，一切为时已晚。
林之远心中动容，无可否认的，她自然知道当年的路南星有多爱她。
正因为爱之深，所以才有后来的痛之切。
“你要如何？我们终归人妖殊途，不是吗？”
方堇上前两步，霸道地拉过她的手：“你不试试，又焉能知晓是殊途还是同归？”
林之远一愣，一时竟没有挣开他握住的手。
方堇神色稍缓：“今天晚上正好是长安花灯会，我看天色甚好，夜晚一定繁星满天，我们去瞧瞧。”
若换作从前，方堇如此对她说，她一定欣喜若狂。
可如今，她只觉心中怅然，但见方堇眼中希冀，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如今，方堇看她的眼神，着实同当年路南星看她时一模一样。
她可以拒绝任何人，唯独拒绝不了路南星。
夜华如练，长安街头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
只是今夜皎皎明月当空，天上却没有几颗星星。
林之远任由方堇拉着，走在人群中，他将她牵得很紧，像是生怕把她弄丢了一般。
两人停在一个小小的面具摊前，方堇拿起其中一个面具，痛快地付了钱。
这面具也正是当年林之远给他挑的那张面具。
他戴上面具，恍若当年。
“林之远，若我只是路南星，我们便可从头再来吗？”方堇停下脚步，拉着她的手问道。
第三十二章 殒道成魔
月华如水，清冷却又凉薄。
身后所有的喧闹林之远像是一下子全都听不到了，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一句话。
“若我只是路南星的话，我们便可从头再来吗？”
有一瞬间，林之远忽然觉得，从头再来真是一个极好的词。
但是却又真是个残忍之词。
只可惜，世上从来就不存在假设之言，因为那本就只是假设。
林之远仍是看着那双莹若星辰的眸子一时有些愣神。
见她没有说话，方堇也并不着急，只轻笑一声：“那边有卖河灯的，我们要不也去许个愿吧。”
林之远依旧没有拒绝，只一步步跟着他往前走。
河边不少少男少女在放河灯许愿，林之远看着河中的花灯，只觉有些眼熟。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来过这里一般。
方堇买来两只花灯，给林之远递过去一个。
“听说往这河中放花灯，若有幸被河神看到，便会愿望成真，你也来试试吧。”
林之远看着眼前的花灯，没有接：“我是妖，这些神仙只会保佑凡人。我就算许愿也没有用。”
方堇身形一愣，却是喃喃道：“所以，你当年的愿望是为我而许的？”
林之远听得有些莫名：“你在说什么？”
方堇这才敛神，无奈摇头：“没什么，你若不愿许愿也罢，”
可林之远看见方堇自己在花灯的纸条上写了什么，然后走到河边去放灯。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方堇以前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连她都觉得幼稚。
可真看见这一幕，她心中又有些发闷。
“你许了什么愿？”林之远不由有些好奇。
方堇将灯放到水中，看那花灯飘远才回头看向她道：“等我愿望成真之际再告诉你。”
林之远看他一眼，也不再追问。
两人放了河灯又往前继续走，其间人群越来越少，街道上也越来越安静。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拉的修长。
正走着，眼前闪过一人影，一个道士模样的老者出现在眼前。
“站住！大胆狐妖，竟敢跑到长安城中作乱！”
林之远脚步一顿，没有再上前。
她如今法力，可万不是这老道士的对手。
可那老道士一句多言都没有，手中拂尘一挥便向她袭来。
她脸色一变，却见方堇一掌将那拂尘打落在地。
那老道眼色极好，一眼便认出这法术出自昆仑山：“阁下乃昆仑弟子，怎可护着这妖孽！”
方堇收手便解释：“这位仙道误会，她虽是狐妖，可从未害人。”
可那老道闻言，横眉一拧，顽固非常：“什么从未害人，你怕是被这狐妖迷了心智，看我拿她！”
说时迟，那时快，几道明黄符篆便直逼林之远面门。
方堇眸色一沉，施法将所有符篆又悉数打了回去，只是他捻出来的法术却冒着黑气。
老道见状，冷笑一声：“难怪你如此护着这狐妖，原来已殒道成魔，不过一妖道，我今日便一并除了你们二人！”
林之远闻言，眼中惊异，方堇乃昆仑仙山首徒，修道一向纯正，怎么可能殒道成魔？
可看他与那老道交手，法术间确实带了黑气，是邪气侵心所致。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脸色大变。
而方堇前几日被她在心口伤的那刀伤口还没痊愈，如今几招下来，伤口裂开，又开始往外渗血。
白袍之上的血印显得尤为刺眼。
“方堇，别打了！总归我时日无多，死了又有何妨！”林之远大声喊他。
第三十三章 如此爱憎分明
“嘭—”一声巨响。
两人对掌相撞，强烈的威压将街边一座小空摊都震碎了。
林之远只能用微弱的妖力护住自己，可方堇却并不占上风。
他之前受了伤，现有邪气入体，已然不是那老道的对手。
“林之远，你先走！”方堇咬牙冲林之远喊道。
林之远眼前恍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场大火。
路南星也是这般，在大火之中救她，让她先走。
如今回忆重叠，她仿佛又看到当年的悲剧重演。
路南星已经在她面前死过一回了，她决计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回。
林之远撤开妖力：“我不走！这一次，我绝不抛下你一个人！”
言罢，她动用全身妖力向那道士打过去。
老道一时不备，一恍神便让方堇有机可乘。
两人一齐出手，将那老道打倒在地。
两人手下有分寸，并没有重伤他，只是让他暂时没有还手之力。
方堇收手，拉过林之远，看着那老道：“我知阁下修道，以苍生为念，可天下万物，皆为苍生，修道乃为天除恶，却非除妖，能得善信者，便当护之。”
说完这句，他也不管那人是否听懂，拉着林之远离开原地。
林之远看着他染血白袍，心中一痛：“要不别逛了，你的伤口要重新处理一番，我们还是先回涂山吧。”
方堇拉着她，眸中笑意温柔：“好。”
二人携手同行，往日恩怨似乎在方才悄然消融。
林之远在衣箱里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一件方堇能穿的衣裳。
可却在箱子最底层找到了几件还未来得及做好的男装。
方堇看了一眼：“那是你从前买给我的，说要亲手为我做几件衣裳，可是，还没来得及做完……”
没等方堇把话说完，林之远就打断了他：“那便从今日开始做完。”
方堇看着她，笑意潋然。
他们彼此都十分默契，该把什么样的话放在心里，又该在什么时候明白，过去该如何放下。
爱便是爱，恨便是恨。
爱憎分明是林之远一向的性子，可欠下的要还清又何尝容易？
况且，她与方堇，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又如何去算清。
前世，他以命救她，后来，他欺她妖丹，诛她原身。
可后来，又是他舍大道，下黄泉将她救回来，又为救她殒邪道。
而她也还了一剑给他，若如此两清，欠下的便只有情了。
方堇忽然觉得心安，从前，他还有愧，如今，便能坦荡去爱一回了。
“林之远，我们择日在涂山大婚可好。”
他们从前也有大婚过，不过那一场大婚并不算圆满。
他想给她一次真正的大婚。
林之远微愣了一瞬，却没有立刻答应：“等我把这几件衣裳做完，我们再大婚吧。”
“也好。”方堇自然是都依着她的。
虽然林之远没有立时答应，可方堇已经开始让山中的小妖开始布置着了。
就连山中那半山的梨树上都挂了红绸。
林之远并未阻止，只开始拿着针线开始缝那几件还未做完的衣服。
可赤珠进来的时候，她又在咳血，血迹染红了丝线，她又重新去换。
“阿主！你不是说你这伤没事的吗？怎么如此严重了，你快歇着，别管这些衣服了。”
林之远倔强摇头，眼中却有泪光闪过：“赤珠，我的时间不多了，这衣服要是再不做好，他便永远穿不上了。”
一旁的赤珠骤然红了眼：“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如何会时日无多？”
林之远依旧是摇头，她如今越发能感受到身体的妖气在缓缓流逝。
时至今日，已经快要与凡人无异，她还想着做完这两件衣服，便可真正与南星大婚了。
她心中急切，可却又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些。
自她从黄泉回来之前，孟婆便同她讲过，似她这般六魄不全的妖怪，日后就算死了，也只能投胎再多做几世的狐狸，重修六魄才能再化人形。
可若再过几世，又是千年万年。
她尝够了等待的痛苦心酸，已然不愿让他也苦等。
“赤珠，你就当作没有看到过，什么也别说，好吗？”
赤珠看着她，眼泪不自觉就掉了下来，却仍旧点了点头。
只是，林之远不知道，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门外的方堇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他推门的手，僵在半空中，终是没有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