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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细长的银针从菜里戳进去，再拔出来。
银针一点点变黑，在明亮的灯烛下格外明显。
整个花厅一时鸦雀无声，毒杀皇帝那是灭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杀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轿抬进行宫，虽未封皇后，却位同皇后啊。
似乎静默了许久，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穆温烟将手中的玉筷放下，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紧张。
她仍旧盈盈笑着，对萧昱谨道：“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了了。”
萧昱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笃定穆温烟爱他，可她如今……却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萧昱谨的声线紧绷，像是根拉伸到极致的弦。
穆温烟的笑透出几分冷意，眼神从他脸上淡淡扫过，“陛下该问自己曾做过什么。”

萧昱谨手握成拳，忽然发现，眼前的穆温烟似乎变得那样遥远又陌生。

她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甚至她一贯连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难过，如今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
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的疼。
“你……记起来了？”
穆温烟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她连一个表情都未留下，转身离开。
萧昱谨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埋进黑暗中，笑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对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瞒与背叛！
萧昱谨忽然喉咙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宫别院。
到底是弑君大罪，虽然萧昱谨没有下旨，李维却不敢轻视，将穆温烟关在别院里，不许任何人接近，在萧昱谨没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对穆温烟如何。
别院的灯烛亮了一夜，穆温烟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忆从前，记忆却止不住的往脑子里钻。
她总能想起慈爱的阿娘，在少时哄她入睡，她成亲那日，阿娘哭着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进宫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她过生辰，阿娘为她梳头，为她做她最爱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宫门口看着阿娘咳嗽着走远，落日的余晖洒在阿娘萧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
阿娘病得很严重，她求过萧昱谨很次，可萧昱谨就是不许她回去探病，直到父亲亲自开口，希望她去求药。
可谁知，她放下尊严求来的，却是萧昱谨给的毒药，毒死了阿娘。
穆温烟想着，眼泪便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恨，恨自己，也恨萧昱谨。
“咚咚咚——”
忽然，院内角落的窗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穆温烟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轻手轻脚的从外面翻进来。
她刚要出声，却听见那人“嘘”了一声，身形有些眼熟。
“秦姐姐，是我。”



第三十四章

见到眼前的人影真是顾听澜的时候，穆温烟还颇有些惊讶。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听澜一脸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
“秦姐姐，来不及跟你多做解释了，趁现在外面的守卫晕倒，你赶紧跟我走！”
穆温烟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顾听澜，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顾听澜满脸焦急，又不能强来，只得压低了声音耐心道：“弑君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以萧昱谨的手段，绝对不可能放过你的，既然你都记起来了，难道你现在还以为他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平安吗？”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滞了几秒，穆温烟缓缓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听澜，你到底知道什么？”
弑君之事不过今夜才发生，行宫离兖州城并不近，弑君的消息一般只会严密封锁，顾听澜又怎会知道？
况且，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应当除了陆太医，没有旁人知晓，顾听澜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顾听澜看着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闪过一缕刺痛，却只得稳了稳神，
“你先同我走，先离开这里，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见穆温烟还是没有动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穆温烟拗不过，踉跄了几步跟上去。
只是，刚走到院子门口，沈听澜的脚步忽然顿住。
穆温烟抬头望过去，只见一队人就正正堵在门口，墙边躺着几个晕倒的侍卫，而眼前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萧昱谨。
她看见萧昱谨的眼神死死盯着她被顾听澜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将手挣出来，不料顾听澜握得更紧，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
“秦姐姐，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顾听澜温声开口，以示安慰。
可这话一字不落的落在萧昱谨耳朵里，顿时脸色便黑了下来：
“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从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穆温烟一边想挣脱顾听澜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劝他：“听澜，你快走，不然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跟前的萧昱谨冷笑了一声，将眼神挪向穆温烟，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霜儿，过来。”
穆温烟看向萧昱谨，清楚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杀意，余光中瞥到远处闪过一抹暗光正对着顾听澜。
她慌了一瞬，忙将顾听澜推开，暗处一支长箭堪堪从顾听澜衣角划过，擦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进地里。
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立马将顾听澜与穆温烟分别围起来。
萧昱谨走到穆温烟跟前，侍卫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收起武器。
萧昱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翻涌着愤怒，对上穆温烟的双眼：
“你要杀我，却不顾危险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发凉。
穆温烟只是坦然的对上他的双眼，默视了许久，终究无奈道：
“他还小，你放过他，若你要一条命，我给你便是。”
“秦姐姐！”顾听澜一听便急了，拔出身侧的长剑，“你别求他！你求了他一辈子他也没成全过你，今日我顾听澜死在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话，穆温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辈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过？
不自觉，她眼里似进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冲萧昱谨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再骗我，为什么还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她的语气好似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又好像沉沉的凿进人心里。
萧昱谨脸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只缓缓抬手，指尖从额头轻抚到她鬓角，将她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贴住她的脸，低厚的声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
“天下人知道什么！穆温烟，你说，除了你要离开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没有允你！”



第三十五章

你看，这个人，真好似一个痴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穆温烟听着，却痴痴笑红了眼。
她轻轻拉开萧昱谨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给的恩典，让我去给你的贵妃叩头，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才肯给我母亲赐药！可结果呢？头我磕了，罪我认了，可你给我母亲赐下的是绝命毒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给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萧昱谨愣了，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什么毒药？”
穆温烟见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点泪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瞒，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穆温烟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绝不与仇人为伍。”
萧昱谨眉眼阴沉着，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维，“将人先带下去，容后再议，三日后，摆驾回京！”
言罢，他眼神复杂的看向穆温烟，语气缓了几分：“霜儿，跟我回去，我们也许有太多误会了。”
穆温烟眉头轻蹙，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相爱，就是如今阴差阳错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萧昱谨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从前是这样，如今自然也是这样。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气，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内院的房间。
自兖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顾及着穆温烟的身体，生生走了一个月才到。
彼时初夏将至，穆温烟却仍旧受不得半点凉气，京城已经有人穿上春衫，她却还需要披上披风。
而这一月路程，穆温烟极少与萧昱谨说话，哪怕极少的交流也是在穆温烟身体虚弱时萧昱谨的几句关心，大多数时间，穆温烟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闷的宫门城墙仿如她十六岁那年踏进这里时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她曾无数次想过逃离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可到如今，再次站在这里，许是疲惫到了极致，反而坦然。
长春宫一场大火以后已经重建，一切都是从前的陈设，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但穆温烟自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宫殿能够重建，可留在这宫里陈年的痕迹消失不见。
推开沉重大朱红大门，一个小丫鬟正在前院给花木浇水，听见声音回望过来，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
“娘娘？”小如瞧见穆温烟，呆愣了一瞬，随即转惊为喜，小步奔到穆温烟跟前，跪倒在地，“小如日夜都在盼着娘娘有一日能回到这里，没想到，竟真有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梦？”
穆温烟看着这个抓着自己裙摆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宫女，心一下软了下来。
自槿儿走后，一直是小如陪着她，虽然她知道小如是萧昱谨的眼线，但到底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这么久，当年她难产的时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将小如扶起来，柔声道：“不要叫娘娘，小如，这中宫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
“咳——”
小如循声看过去，发现萧昱谨也在门口，这才问安，悄声退下。
萧昱谨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很识相的留在门口，给二人留下独处空间。
萧昱谨带着穆温烟往里走，他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沉默着带穆温烟走到小花园，指着那一棵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桃树道：“宫中新种了许多桃树，来年花开，会很美，你一定要留下来看一眼。”
穆温烟在桃树下微微驻足，她能想到来年春季，桃花开满这里的时候一定很美。
可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满是遗憾又自嘲般开口：“可有来年？”
萧昱谨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口忽然便开始泛酸，却只闷闷点了点头：
“有，霜儿，我们会一起过很多很多年。”
穆温烟微微低下头，看着萧昱谨墨色的鞋尖问：“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ᴉx，如果还有下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替瑾儿，替我母亲报仇。”
“所以，我们不会一起过很多年，萧昱谨，我们如今，不共戴天。”
她一字一句缓缓的说出来，用一种极寻常的语气，仿佛在问他吃了没。
可越是轻巧，才让萧昱谨觉得越是沉重。
他双手握住穆温烟的肩头，直到微微红了眼眶才近似恳求一般开口：“霜儿，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不住你的时候，黄泉碧落，你带我走，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去。”
穆温烟眼中泪光闪烁，却执着的不肯让它掉出来，
“萧昱谨，这辈子够了，下辈子不要遇到，我已经……不需要你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