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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蓝寺的四季轮换明明跟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可现在不管何时何地，贺西楼总觉得空白。
生命像缺失了很重要的一块，在无人时回荡在心头。
心里的伤口翻涌着，肆虐着疼痛，却又无可奈何。
深夜，房间里的木鱼声一阵一阵，终于停住没有了动静。
贺西楼握住手中的佛珠，眼神悲切，相遇因佛，离散因佛。
他沉默地起身，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浑身却忽然怔住。
珈蓝寺的茶都是陈茶，不是什么好茶。
贺西楼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夏晓兰忽然从窗子里爬进来。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怀里像揣着什么宝贝地叫他：“和尚，姑姑说今天是中秋，我来给你送好东西！”
他很严肃地同她一再说：“不要夜晚偷偷溜进来，这成何体统！”
夏晓兰就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低下头，又十分委屈：“可是中秋夜人们都要团团圆圆的，我也想……”
贺西楼便心软了，看着她问：“你拿来了什么东西？”
她就将怀里的月饼拿出来，两人第一次吃着月饼赏月。
吃得干了，她喝一口茶，吐着舌头说好苦。
她说：“难怪我看庙里的和尚都总是苦着一张脸，肯定是这个苦茶喝多了，下次我给你带些好喝的来！”
可如今回想起来，贺西楼只能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她吐着舌头的样子很可爱。
可回忆越是美好，现实就越加残酷。
他看着手里的茶，忽然明白，原来的相爱的人最知道，如何伤害对方才最痛。
正如夏晓兰，她太知道，害一个人，怎样害一生。
她当时故意让他杀了她，便是最好的报复。
如此，害他如今修佛不能有佛，一辈子永永远远都念着她，无法安心。
心头忽然一阵剧痛，贺西楼捂住心口，无力地躺在床上。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忽然痴痴发笑，一滴眼泪默然从眼角流出。
恍惚间，贺西楼看见夏晓兰就在远处，背对着他走远，一片黄沙中，她的脚印变得很小很远。
如今连幻想，都见不到她回首。
……
翌日清晨，珈蓝寺晨钟敲响，诵经之声一如往常。
贺西楼一身袈裟，一串佛珠，一柄法杖辞别了珈蓝寺。
临行，只带了一名唤慧宣的小和尚。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呀？”慧宣五六岁的模样，说气话来脆生生的，一双眼睛很有灵气，像极了他第一次遇见时夏晓兰看见他的样子。
贺西楼看着珈蓝寺前那颗杏树，杏树一年年长得更加粗壮，杏花已经谢了几轮。
树下的秋千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可是秋千上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已经活过来了，是不是活得无忧无虑。
他看着山下绵延无尽的路，语气惆怅：“去寻人间大爱。”
慧宣有些不懂，跟在他身后又问：“可是，师叔祖他们都说，和尚是不能有爱的。”
贺西楼淡然一笑，眼神悠远：“人间若无爱，便是无间地狱，慧宣，心中存爱，才能爱得众生。”
就如他混混沌沌走过的这些年，若是没有爱，如同身处人间炼狱，时时生不如死。
而这诸般痛苦都是夏晓兰留下给他的，他才懂得，人活一世，需得爱一个人才能谈得放下六欲七情。
不然，没有拥有过，谈何放下过。
慧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人间大爱，又在何处？”
“去寻。”
寻过，再放下。

第十六章 和尚怎么哭了

长安城。
经年不变的长安一如往常，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贺西楼穿过那些熟悉的街巷，众生的悲欢尽在其中。
新婚的夫妻在街头牵手闲逛，孩子馋着街头的糖葫芦，丧夫的孀妇悲恸的哭声融进人潮。

从前，众生的悲欢他看在眼中，以为他只要修好佛法便能普渡众生。

可原来，佛法已然烂熟于心，他却连自己都普渡不了。
不经历人世悲欢，安知世人悲欢如何彻骨，不感同身受，又谈何普渡。
“青冥！你慢点，我要吃那边的冰糖葫芦！”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女声传入耳畔。
贺西楼顿时僵在了原地，这声音让他这些年魂萦梦绕，又怎么会记错？
是夏晓兰！
他一转身，远远便看见夏晓兰一身白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笑得明媚如初。
他下意识上前几步，一辆马车驶过，挡住他的视线。
不过一瞬，马车从眼前驶过，再看过去，那里的人影便已然消失不见，好似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沉积已久的思念，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如江海翻涌。
贺西楼清清楚楚的记得，在镇妖塔中一千两百五十三天，每一日他脑海中都是她的身影。
可是她的模样却在脑海中越想越模糊，想来是她死也不愿意再来他梦里，才每次只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师父，你怎么了？”一旁的慧宣仰头䧇璍，便看见贺西楼泛红的眼眶。
贺西楼看着方才夏晓兰出现过的地方，心头惘然：“无事，为师，想一个人了。”
“和尚，想一个人了就该去见她呀！”身后，夏晓兰的声音再度响起。
贺西楼愕然转身，便看见她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袍，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无邪。
眼中有什么东西泛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上前将她抱进怀中，可脚步生生顿在原地，连抬手都觉得费力。
夏晓兰愣愣看着贺西楼，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诶，和尚，你怎么快哭了？”
她有些无措，忙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上前。
可贺西楼怔在原地，没有伸手。
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夏晓兰的眼神已经不似从前，她的眼睛很亮，像一块绝好的琥珀，却再没有从前她看他时那样的眼神。
她真的将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终于，他在她眼中，也泯然众人矣。
一滴清泪终是从眼角缓缓滑落。
夏晓兰一愣，将手帕塞到他手中：“和尚，出家人也可以有伤心事的，你若想哭，便哭出来。”
说完，她将手中那串糖葫芦交到一旁的慧宣手上，摸了摸慧宣的头：“小和尚，冰糖葫芦给你了，很好吃的，大和尚会难过，你要好好陪着他哦！”
不等慧宣说话，夏晓兰转身便往回头。
看她的身影一点点走远，贺西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上前叫她的名字：“夏晓兰！”
她的背影愣了愣，只回头冲贺西楼笑着挥手：“和尚，你是我见过唯一没有头发也这么好看的人！”
言罢，她笑着跑进人群，消失不见。
贺西楼疯了一般跟上去，在人群中找着，寻着，可那人刚刚还在眼前，一瞬间就不见了。
看着手中那方丝帕，他笑着流出眼泪。
过路的行人，没有人懂，为何无情无欲的出家人，也会痛心到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