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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夏抿了抿唇：“所以，其实她出去的时候，并不是真正的清醒着。”
疗养院负责人大冬天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
苏夏沉默良久，心头蓦地狠狠一挑。
“这附近……有游乐场吗？”她问。
“有，五公里外有一个，但是这么远，她不可能走到那，而且她应该不认路，她又没有钱，不可能坐车。”
“她有钱。”苏夏看着负责搜寻的一个民警道，“我外婆习惯在衣服的衣襟里面，缝进去一点钱，她说身上没钱，就没有安全感。”
“可她现在哪有缝衣服的机会？”
“以前缝的，以前只要她还清醒着，她就会想办法在衣服里藏一点钱，也不多，可能就五块十块，用油纸包好，卷起来，一点点，缝在衣服里面拼接的地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好，我们扩大搜索范围，先去游乐场。”民警拍了板，疗养院安排了两辆车。
丁然这时候跑了回来，一身热气腾腾的。
“那边，大概五百米之外，有个路口，那边有个卖廉价盒饭的，很多出租车司机都会来这边吃晚饭，我问了一下卖盒饭的老板，老板说，的确有个老太太，说要去游乐场，司机当时还没吃完，说游乐场早关门了，她不依，偏要去，还不让司机吃完饭，差点吵起来，后来司机不乐意跟老人起冲突，就还是去了，现在估计早就到了。”
丁然说完情况，伸手拉了拉苏夏的手，苏夏的手冰得渗人，掌心却满是冷汗。
“别担心，一会儿就找到了，而且有司机在，那司机应该是个好人，肯定不会出意外的。”
苏夏点点头，反手抓住了丁然的手，用力握住。
在车上，丁然小声问她：“为什么去游乐场啊？”
苏夏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良久才道：“我是外婆养大的，六岁的时候，爸妈要把我接回去，我不肯，外婆就答应带我去县城新开的游乐场玩，说是游乐场，其实也只有一些简单的设施，很小的一个地方，只有旋转木马，碰碰车什么的，就那么几样，我来来回回玩，一直到天快黑，下雪了，外婆去给我买姜茶，买完姜茶，我和外婆坐公交车回家，但我半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在我爸妈家了。”
“因为这，后来不管我爸妈对我多不好，哪怕我考试的时候因为没吃饭饿晕在考场，结果没考好回家被我爸打到耳膜破裂，我都没有回去找外婆，外婆是后来才知道的，小的时候我有点固执，觉得她不要我了，我就和她赌气，后来长大后理解了，其实我也没怪过她，但她——”
苏夏别过头，伸手抹掉一滴眼泪。
外婆忘掉了许多，唯独忘不掉自己对苏夏造成的伤害。
可是，苏夏受过的伤害那么多，外婆给的，才是苏夏前半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
美好太少了，苏夏总是很珍惜，所以其实她早就忘掉了那个雪夜。
但她没想到外婆还记得。
他们运气很好，苏夏的外婆遇到的那个司机是个很负责任的司机，他起初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直到到了目的地准备付钱的时候。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苏夏外婆解开羽绒服，又解开里面那件衣服，吓得他立刻转开了目光。
但是转念一想，正常人会把钱藏得那么贴身吗？
苏夏外婆的钱是缝在秋衣的腋下的，缝得很巧妙，嵌在接缝出，卷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纸筒，包了一层保鲜膜。
她把钱拽下来，展开，递给司机，这时候司机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不动声色把车门锁了，然后故作轻松地和苏夏外婆搭话。
搭了几句话之后他就有数了，这肯定是走丢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他想了想打算直接开去附近的派出所，但谁料到这时候游乐园里面突然放起了烟花。
圣诞主题的游乐园里十分热闹，从门口就可以看见里面那一条精心装扮过的大道，两棵高达三米的大圣诞树上缠绕着五彩小灯，挂满了礼物盒子，树下还有驯鹿的模型，而圣诞老人则是由园区的工作人员扮演，正在里面穿梭着给前来游玩的人派发小礼物，多是些彩灯气球之类的，亮闪闪的谁不喜欢。
苏夏外婆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开始暴躁起来，胡乱掰着车门想要下车。
司机师傅有些慌，只能慢慢停车，试图交流：“阿姨阿姨你冷静，等我把车子停稳就下来好不好？你看这里不能停车，我们往前一点才有车位。”

苏夏外婆开始用手砸车窗，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暴躁呜咽。

司机赶紧停车，自己蹿下车，把车门一锁，然后拔腿就往游乐园旁边的保安亭跑。
苏夏等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两个街道民警和几个游乐园的安保人员围在一处，气氛凝重。
苏夏顾不上礼貌，粗鲁地拨开人群，就看见被吓到崩溃的外婆缩在出租车后面，手里徒劳地抓着一根大概是小孩乱扔在地上的塑料水枪。
苏夏鼻子一酸，上前一步，挡在外婆面前，对民警和安保人员简单解释了一下外婆的情况，紧随其后的疗养院工作人员也前来说明情况，现场气氛这才轻松一些。
苏夏对出租车司机说了感谢的话，又掏出一百块钱作为车费，司机摆了摆手：“下次可千万看好人，这老太太乍一看真看不出有毛病，我把车门锁了她急了我才发现她……那个不太正常的。”司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苏夏眼神一黯，没说什么，执意把钱付了，也没要找零，等回头再看外婆的时候，她忽然一怔。
阿尔茨海默病人中后期会有一种非常糟糕的症状，他们会丢失掉羞耻心，出现一些当众排泄或是脱衣服的行为。
外婆此前从未如此过，但现在，借着光，苏夏看见，外婆小便失禁了。
她蹲在角落里，水渍从她的裤子上滴落下来，在身下汇成小小一滩。
疗养院的人见情况处理好了，便打算上前把人带走，苏夏却急走几步，挡在了他们和外婆之间。
“苏女士，真的很抱歉今天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老人家送回疗养院，检查一下身体，这大冷天的，还下着雪，着凉就不好了。”
苏夏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外婆年轻时候很好看，苏夏长得有几分像她，但苏夏的气质偏冷一些，外婆却是出了名的泼辣明艳。
外婆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她不依靠男人，却也从没有放弃作为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应该有的有关美的尊严。
她的麻花辫又黑又亮，还会擦上桂花头油，她的衣服是自己做的，会比照着时新的样式自己剪裁。
苏夏还记得小时候，牛仔裤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外婆那会儿手头有钱，一高兴，就带着苏夏去买了两身最时髦的。
苏夏是小小的蓝色喇叭裤，配红色雪纺衫，外婆自己穿得蓝色直筒裤，配一件大红色的衬衫，衬衫下摆束进裤腰里，还搭配了一条亮闪闪的皮带。
外婆带着苏夏去苏夏家里，却被打扮土气的女儿一顿教育，说穿这么时髦风评不好，又说小孩子不应该穿成这样。
后来外婆回家了，苏夏的这身新衣服也就再也没被允许穿过，再后来，它们被苏夏母亲送给了丈夫那边的小侄女。
就是这样体面一世的外婆，从不吝啬于展露女性之美的外婆，如今却因为疾病而当众便溺。
苏夏脑子一时间都是懵的，她本能地不敢去想外婆如果清醒过来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那不是她能够承受的后果。
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能让他们看见。
不能让外婆暴露在外人的目光下。
苏夏心里只剩下这些念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而来，一边走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整个盖在外婆的身上。
丁然个子直冲 190，他的大衣盖在外婆的身上，跟个被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弯下腰，把外婆打横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站起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踢了踢脚底下的积雪，掩盖住外婆身下的痕迹。
“夏夏，今天我们带外婆回家住一晚上吧？”
苏夏下意识点点头，目光落在丁然的脸上，心头莫名一悸。
有点傻傻的大男孩这一刻可靠得令人安心，苏夏的心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苏夏点点头，她终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再抬起头看向疗养院众人的时候，目光已经多了几分冷然：“明天我们会再去疗养院，今天太晚了，麻烦你们派一辆车送我们回去。”
疗养院众人几分苦笑，但也没什么办法，今天的事情是他们理亏。
苏夏把外婆带回住处，给她洗了澡，喂了饭，让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等一切安顿好，时间已经越过了平安夜。
苏夏自己房间有个沙发可以当床睡，买的时候她故意买宽了，好看又舒服，苏夏今晚就睡这上面，临睡前去客厅接水，然后才发现丁然已经合衣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苏夏把丁然叫醒：“你怎么在这睡了？”
丁然揉着眼睛，还没醒神，说话嘟嘟囔囔的，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样：“太困了，不放心你一个人，我就睡这儿没事，有空调不冷。”
他说着把脸在苏夏手上蹭了蹭，又迷糊过去了。
苏夏叹口气，去房间找了床被子，给他囫囵盖上，丁然睡得沉，他一晚上又是撒欢又是找人，东奔西跑没停过，看来是真的累了。
苏夏伸手把丁然的头发撩起，露出额头中心那一点不太明显的美人尖。
丁然的头发细而柔软，据说发质柔软的人，心肠也软，苏夏一直不信，因为她自己发质就很软，但她却觉得自己是有几分铁石心肠的。
只是如今，她忽然又有些信了。
丁然明显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甚至事后对苏夏也没提过半句。
难以启齿的事情被他用一种温柔到毫无痕迹的方式轻飘飘地掀过去。
苏夏忍不住想，为什么这样温柔的人，在另一个时空里，却要遭遇同样的疾病呢？
62 岁的丁然也会这样吗？
或许不会，因为他说，四十年后的医疗水平，即便不能根治阿尔茨海默，也有一些办法延缓并保证生存质量。
但——
苏夏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为外婆难过，也为丁然难过。
她好像看见了命运投下的巨大阴影。
而她无能为力。
苏夏是被开窗的声音惊醒的。
刚一睁开眼，看见站在窗前那个枯瘦的身影，苏夏几乎没过脑子就直接光着脚跑了过去。
一直到拉住外婆的手臂，她才清醒过来。
外婆扭头看苏夏，目光平静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苏夏心里却慌了。
“阿嬷……”苏夏放软声音，用上了小时候的称呼，是熟悉又陌生的乡音。
外婆却笑了一下，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华。
“我只是想看看雪。”外婆伸手理了理苏夏乱糟糟的长发，“放心，我没关系的。”
窗外积雪皑皑，因为苏夏住的是顶楼，所以能看得很远，雪地模糊了一切，昨夜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雪亮，扑面而来的空气冰凉冷硬，吸一口入肺，冰得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我刚生病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不要担心我。”外婆轻声宽慰她。
苏夏鼻子发酸，大概是被冷空气激的，垂着眼闷闷地点头。
“如果我想寻死，那我早就死了，在你没来救我的那两年，我要寻死太容易了。”
苏夏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她去得太晚了，只怪她当初没有能力。
“当初我以为再怎么样，你也是你爸妈的独生女，把你送回爸妈身边长大，总比跟着我一个老太太长大要好，我并不知道他们会对你那样。”
“我知道，我没怪过你。”苏夏没哭，但心里很难受。
外婆忽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那你也不会知道，我跟着我亲生儿子身边生活，会活成那个样子。”
苏夏抬眼看她，外婆目光清明，依然是那个坚强睿智的长辈。
“我们扯平了。”外婆说。
苏夏“嗯”了一声。
在苏夏年幼无所依时，在外婆垂暮无所养时，她们相伴着，她们只有彼此。
命运对她们并不好，她们也不够强大，不够完美，在过去的时候，总有力所不能及而遗留下来的遗憾，这些遗憾像砂砾一样藏在柔软的记忆深处，隐隐作痛了许多年。
或许总有一天，这些砂砾会被更柔软、更宽容的东西包裹，变成一粒珍珠，拿出来回味时，不见过往的嶙峋不堪，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柔色泽。
外婆忽然神色轻松地笑了起来，有些促狭地眨眨眼睛：“那小孩是你男朋友？”
苏夏一愣，险些忘了还在客厅睡觉的丁然，但嘴巴快脑子一步：“他也不算小，都大学毕业了。”
外婆笑起来：“小点儿也好，以后也能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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