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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来了?官家还在垂拱殿会见朝臣呢,您先去文德殿稍候吧。”裘孰之两手紧紧交握,冷得缩着身子,说话时呼出缕缕白气,他转头吩咐旁边的内侍黄门,“去,给郡主上茶点。”
幼怡走近,和颜应是,解了厚重狐裘,交到裘孰之手里。
“今日朝会结束得比平日晚了些。”幼怡随口说着,寻了位子坐下。
裘孰之候立她身边,“是,似乎是温二郎上的箚子[注]拖了官家一会儿。”
幼怡没再多问,殿中烧了炭,在外头被冻僵的手也回暖。内侍黄门很快低着头来送茶点,裘孰之便拱手告退,“那臣不打扰郡主了。”
他领着内侍出门,又回到垂拱殿前,候着赵揽下朝。
内侍盯他手上,疑道:“裘先生,这……郡主的狐裘……”
裘孰之目光随着他,看到幼怡的狐裘还在手上,恍然一拍脑袋,“我这记性!”又叹一声,“罢了,郡主喜静,咱们别多去,再吵着她。”
说罢看看天色,阴得很,不出一点太阳。而后伸手将狐裘递给他,“拿着吧,好歹捂捂手。”
内侍品阶低,衣裳也单薄,听他这话,立刻感恩戴德接过,“多谢裘先生!”
裘孰之摆摆手,“谢我做什么?谢里头那位有心,把你当个人看!”
他下巴指了指殿门方向,内侍眼睛顺着看过去,两列朝臣、济济朱紫,寂静有序地离开垂拱殿。
“官家下朝了,快去迎着。”
赵揽红袍犹有点点酒渍,漫不经心走着八字步,今日许是朝会又被言官训了,正沉着脸色。
那内侍走得急,险些绊了跟头,匆忙跪下告罪,心中凉透,官家心情不佳,多少要落一番斥责。
“这蠢笨的东西……”斥骂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那声音犹有不悦,却柔和下来,“清灵来了?”
裘孰之忙赶上来回:“回官家,长宁郡主已在文德殿等候。”
赵揽抬步走了,内侍还惶惶跪着,没缓过神来。
裘孰之一把将他拉起来,提点道:“这回你运道好,往后却未必,官家不比先帝,做事切记小心。”
小内侍怔怔看着手上狐裘,又看看裘都知,噙着一汪泪,啄米一样点头。
凤目美人依着赵揽手臂为他斟酒,大冬天里只穿绸纱,向身侧男人飞去一眼,媚意柔情,看得人骨头酥。
不过幼怡不解风情,她只觉得冷。
赵揽伸手拥过她,与她亲昵碰碰鼻尖,指了指幼怡方向。
“去给郡主斟盏茶,”赵揽道,“清灵啊,这是静安郡君庄氏。”
幼怡起身与庄氏见礼,“庄娘子。”
庄娘子连连摆手,“郡主客气了。”
她恭敬来为幼怡斟茶,几乎能透过彩艳薄纱看见肌肤,浑身微微发颤,手不稳,茶水洒出一两滴。庄娘子怯怯抬头,幼怡投去安慰眼神。
柔和而轻快的声音响起,“清灵贺喜阿兄又得佳人。不过……”
赵揽满不在乎,“皮囊不错,消遣乐子罢了。清灵想说什么‘不过’?”
幼怡笑语,“不过阿兄不知疼爱美人,庄娘子手都冻青了!”说完,便向拿着她狐裘的小内侍招招手,“我这里有阿兄赠的裘,上好狐皮,恰配美人,正好借花献佛了。”
她模样俏丽,语气又活泼,亲自给庄娘子披上狐裘,仿佛一对和睦姑嫂。
赵揽朗声笑,“狐裘而已,孰之啊,一会儿再给清灵带一件走。”
庄娘子裹了狐裘,坐回到赵揽身边,递来感激视线,幼怡只柔柔一笑。
美人再入怀,赵揽仿佛此时才想起他召幼怡入宫本意,尴尬咳了声,“清灵,有件事阿兄需对你说清楚。”
幼怡杏眼透三分纯挚,“阿兄但讲无妨。”
“温展鸿此人,虽外头名声不太好,但阿兄与他熟识,知他是个赤诚单纯之人,不过有些陋习,远胜于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因此将你许给了他。”赵揽道,“清灵莫要怨我,阿兄是真心为你考虑的。”
幼怡侧耳听着,一副认真神情,罢了释然一笑,“阿兄说笑了,您与清灵一道长大,清灵自然知道阿兄待我好。温家郎君能入阿兄眼,必是有他过人之处,清灵晓得。”
赵揽满意颔首,慨叹:“还是清灵知我!”
就在此时,原本已退下的裘孰之匆匆入殿,焦急道:“官家、郡主,温氏去公府下聘了……”
赵揽不以为意打断他,“正月都过了,下聘不是正常?再说了,下聘干郡主何事?大娘娘不是派了人去操持?”
幼怡在太后身边长大,她没有父母为她操办婚事,太后就遣了信赖的女官去公府。
裘孰之跪下,怯道:“禀官家,是……是温郎中他……他半路跳了马车,不肯往公府去……”
温容攸,字展鸿,祠部郎中,长宁郡主戚言恬的未婚夫婿。
赵揽霍然站起,幼怡也跟着慌忙起身。
裘孰之叩首接着道:“温郎中如今在燕欢楼,温大人带人去寻他,温郎中却……却怎么都不肯下来……”
赵揽已然大怒,“荒唐!清灵是我国朝郡主,他怎敢如此!”
满堂跪了一片,幼怡亦在其中,她垂眸,泪意渐渐漫上来。
“命人去将温展鸿抓回来!好好地让他给清灵道歉!”
幼怡微怔,立刻抬头,泪珠滴落,柔怯道:“阿兄不可。”
赵揽转头蹙眉看她,“清灵,此刻不是心善的时候。”
幼怡以袖掩面,拭去两行泪,“清灵知道。但阿兄,温郎中此事不光彩,温大人想必是不愿让人知道的,倘若阿兄派人去,那事情就闹大了。温大人大概也会与阿兄有隔阂,清灵受些委屈便罢了,万死不敢因我而使君臣有隙。”
她纤细娇美,姿态如弱柳春花,模样惹人怜惜。
赵揽思虑片刻,终是颔首,“那清灵觉得此事该如何办?”
幼怡低头默然,似在苦苦思索办法,犹豫着道:“到底是清灵与温郎中之间的事,或许……还是我去一趟好。”
见赵揽蹙眉,她连忙补道:“阿兄不必担心我,这事是温郎中不对,温大人想必也会向着我。”
赵揽这才拂袖冷哼,“那清灵便去吧。朕倒要看看,温展鸿到底对我国朝郡主哪里不满意!”
燕欢楼,上京城春宵一度的销金窟。如今还是白日,本来没到它热闹的时候,周围却聚了一群人,都仰着头看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二楼厢房窗子大开,消瘦的紫袍公子懒懒背靠窗,扯着嗓子喊,声音嘶哑。
“阿爹,别白费功夫了,您也不想事儿闹大丢您面子对吧?我不是说了嘛,你答应我,不去公府下聘,也不逼我娶长宁郡主,我立马乖乖跟您回家。”
“什么?官家降旨?官家与我那是多少年的好朋友,我与他去说一声不就好了?只要您应下,这门婚事还有散不成的道理?”
他驳完一句,揽着怀中美姬,从她指尖吞了颗葡萄。场面可谓香艳动人,二楼的腻粉香风隔着几丈,直往幼怡鼻子里钻。
她微蹙眉,握着马车横木的手紧了紧。
“劳驾诸位让一让,容我家姑娘进去。”
云旗在前头为她开道,幼怡从头到脚裹着狐裘,露出半张脸,听到边上有人轻浮调侃,是个水灵的小娘子啊。
云旗听见了,正愤愤不平,立刻被幼怡拉住手腕,她一腔怒意无处发散,只狠狠剜了他们一眼。
守着门的温家小厮不认得长宁郡主,却认得亮出来的玉牌,匆匆忙忙往楼上通报,跌了好几跤。
片刻后,摔得鼻青脸肿的小厮回来,恭敬惧怕拱手道:“老爷请郡……姑娘进去。”
幼怡颔首道谢,带着云旗进门,三司使温齐光满脸怒容候在楼梯口,见着她方才掩下,“老臣见过郡主,犬子行事荒唐,冒犯郡主,老臣在此替他赔罪。”
她亲来扶温齐光,果然见三司使大人神情愈发愧疚。
“温大人客气了。可否容晚辈问一句,温郎中为何如此排斥这门亲事?”
思及此,温齐光恨恨道:“他喜玩乐、不上进,这些老臣也不瞒着郡主。但平日里还算有分寸,从不曾违法度、逆上意,这一回……这回兴许是被这些妓子蛊惑着……”
他说不下去,幼怡亦不追问。
温齐光又深深拜下,“郡主,老臣自知此事是我温氏对不起您,官家若有责罚,老臣愿担。”
幼怡再扶他,“大人莫急。我想与温郎中说几句话,试着劝劝他,您看可以吗?”
温齐光立刻点头,“郡主请。只是他说话放肆惯了,若言语冒犯郡主,还请郡主海涵。”
“自然。”
温齐光便引她上楼,最末一间牢牢锁住,大概是要给儿子留最后一点面子,温齐光没有让人强闯。
幼怡清泠开口,隔门唤:“温郎中。”
里面传来“啧啧”两声,随后男子浪荡声音响起,“倚云唇甜,日日尝一回,蜜露都不用饮了。”
温齐光面色骤变,涨红脸支吾道:“这混账!”
幼怡抬手示意无事,向他柔和一笑,转身继续道:“温郎中,我是长宁。”
里头寂静了一瞬,只听温容攸“哟”了一声,“郡主怎地下凡来帮我老爹抓人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回您的琼台仙馆,别来管我这等凡人俗事。”
幼怡当着温齐光面,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叩门,“温郎中,我是您的未婚妻子,不忍见您受旁人诱惑,温大人作为父亲更是。请您体谅温大人苦心,与他回去吧。”
温容攸冷哼一声,嘲讽道:“未婚妻子?郡主啊,我平生最放不下这楼中万花,您若进了我家门、管了我的事,只怕不是您被我气死,就是我被您烦死。怨侣一对,何必结这个亲呢?”
这回幼怡还没说话,温齐光就已怒道:“逆子胡言什么!郡主好心好意劝你,你将人拒之门外算什么事!还敢在这大放厥词、胡言乱语,老夫今日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来啊阿爹,您现在踹开门,让郡主看看我怎么浪荡花丛的。”
房内有女子娇笑声传来,温齐光听得满脸涨红,幼怡也是转身,不忍去听的模样。
她沉默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语调委屈,“温郎中不愿与我结亲?”
里面没有回音,只有衣料撕扯的“呲啦”声,清脆入耳。
温齐光摇摇头,“罢了罢了。”他朝已在低泣的幼怡拜第三次,“郡主,此事是老臣对不起您,逆子如此荒唐,不敢高攀郡主。老臣即刻便去向官家请罪,请他收回旨意,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吧!”
幼怡止住哭泣,转身看温齐光时,眼角尚是红的,“温大人……不是您的错。”
温齐光转身下楼,冷声吩咐:“跟这逆子说,婚约取消,让他赶紧滚回家中,三月不得出门!”
云旗扬眉吐气,差点偷笑出声,被幼怡一扯袖子止住。
幼怡回到马车上,吩咐跟着她的公府侍卫,“等温展鸿走了,就去将倚云姑娘接出来,照原来说好的,送到洛阳庄子上。”
侍卫抱拳应是。
马车正要起行,外头却又传来裘孰之的声音。
“皇帝陛下口谕,请祠部温郎中接旨。”
“祠部郎中温容攸,行事荒唐、侍主无状,令其于家中思过,至大婚前,不得踏出温府一步。着其父温齐光训导,务必使其恭谨待上。”
幼怡猝然掀帘,与裘孰之对上视线。
裘孰之了然靠近,隔着帘子轻声道:“郡主走后,刘阁老去了一趟,与官家说了一会儿话。”
幼怡已放下帘子,深吸气,平复着一腔烦躁,“知道了,多谢裘都知。”
“郡主客气。”裘孰之又道,“太后近日膝下寂寞,遣臣来问问郡主,何时有空去陪陪她老人家?”
幼怡略一沉吟,温声回:“多谢太后挂怀。待第一批春荔入上京,我必去尝鲜。”
[注]:
箚子: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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