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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从来欣赏的点，虽然到现在她对这个男人，依然一无所知，但是默然生出一种印入骨髓的敬畏感。
黎应平依旧波澜不惊，他带头鼓了鼓掌，会议室里响起掌声。
“两位老总的思路和战略都很好，果然是年轻有为啊！今天谈的事情，我们团队还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白云股份也会和中泽、基德继续保持沟通。”
边、彭二人今天所述，对于有着提档升级压力的黎应平来说无疑吸引力巨大，但是他要争取到董事会和股东会的支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除却长远利益的考量，更为急迫的是，每半个财年他都需要向股东汇报利润，提供给他们应得的回报。
因此，他要的不只是长远的利益，还有眼下现实的利益，他要确保他能最快速度生产、变现，让企业获得稳定利润。
黎应平用非常官方的总结结束了此次持续两个半小时的沟通会，没有流露一丝自己的态度。
彭浩荣第二天一早在北京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商务会议，他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要赶回去，沈若惜因此婉拒了黎应平一同用餐的邀请。
黎应平也不强留，他安排了两辆车，一辆送彭浩荣赶去机场，一辆送沈若惜和季景行回去酒店。
回去路上，季景行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今天捕捉到的黎应平那些微表情和神态，但是怎么分析，她也摸不准白云股份的态度究竟如何。
他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她看向沈若惜，他在和彭浩荣通电话，随意闲聊。
他刚才那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自信从容已经尽数收敛，此刻只剩闲散。
好一阵，沈若惜挂断电话，他看着车子已行驶到山塘街附近，看得到不远处的灯火辉煌，隐隐绰绰的晚清和民国建筑，还有那河街相邻，水运并行，充满了江南独有的味道。
他声音低沉，垂了眸，才开口，“季景行，很抱歉，今天的事，没有提前通知你。”
季景行滑下车窗，看着水乡温柔的夜色，白日里的愤怒，似乎早就随风吹散了。
她想起那个夜里，沈若惜一身疲累颓然里跟她说的话，他要什么，做什么，靠的不是关系，而是他自己！
季景行的心思从过往里追溯了很远，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答他，“边总，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我懂，都懂。”
沈若惜回过头看向季景行，夜晚巨大的黑幕之下，她身上卸去了白昼里的凌厉，多了一种慵懒，风从前方吹来，吹起了她脸庞的一绺长发。
他不由盯着那根发丝，思绪飞远了很久，直到看到季景行回过头，看他时，他才别过脸，故作沉静地倚靠在座椅里，阖上了眼睛。
季景行盯着他看，看得久了，觉得他这姿态和以往似有分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于是，她又转头看向窗外，就那一瞬，她突然明白，沈若惜那派沉静有着一种故意而为之的刻意。
季景行立马清醒：或许沈若惜也拿不准黎应平的态度到底如何？
他和她一样，都没有十成的把握和十足的底气……
的确，沈若惜做尽了他能做的，但他对于白云股份最后是否会接手金万的设备，他也没有把握，哪怕他搭进去彭浩荣这个大鳄，但黎应平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社会太过浮躁，商人的驱利速度，要更快更急。
当下无法快速变现的方向，很难让一个企业真正改变策略……
此时的沈若惜，想到的事情，却和季景行是截然不同的。
他没有把握黎应平到底是否要接手金万的设备，但，他是商人，黎应平更是商人，他沈若惜要赌，赌黎应平身上是否有高风险高回报的野心？
当下的难题只是达成合作，但是要想合作，金万给白云股份的明显分量不够……
想到往后要面对的事情，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季景行，他唯一的同行者。
沈若惜心下凛了凛，既然她愿意做他手里的枪，就意味着她要和他一样，敢闯敢拼，敢不顾一切的游走在刀刃上。
但是沈若惜也清楚知道，现在的季景行，太弱小了，她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
季景行，到底是不是跟他并肩同行的那个人，沈若惜说不上，但是如果后面的事情，季景行做不到让他满意……
他会毫不犹豫的换掉她，继续找人，一直找……
南方的夜晚，有种风吹丝绸飞扬的温柔和冰凉。
静谧的车内，没有任何响动，直到两个人忽然齐齐出声。
“我们，要不要去苏州逛一逛？”
季景行笑了下。
她已经拼尽全力，她不能把控的，她也无需再紧张。
她终于放松下来。
沈若惜请司机在路边停了车，他跟季景行下了车来，沿着山塘街慢慢走着。
水港小桥，灯笼高悬，眼睛里都是迷离的南方柔婉风韵，古巷灯昏，吴侬软语的歌声，轻轻溢满夜色。
两人并行了好一会儿，季景行忽然侧过脸，在人潮中看着迷离灯光下的沈若惜。
“那天，我们在龙门浩老街拼桌吃饭，你就想到了今天要做的事，对吧？”
沈若惜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
他走在前面，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古巷，已近夜深，零零散散的客人悉数都散了。
季景行走快了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边总，你比我想象中更有手段。”
沈若惜转身停住脚步，季景行抬眸凝视着他。
河面微波慢慢散开，倒映着忽明忽暗的花灯，有游客在拱桥上徘徊。
“所以，你记住我们的赌约。你输了，你这辈子就是金万的罪魁祸首。”
沈若惜转回了目光，凝视着她，目光熠熠，“我跟你赌，我允许你在我的地盘上放纵，不是你有多厉害。”
他说话时，抬手搭上围栏，掌心冰凉的触感，一如他此时此刻冷硬的心思。
“重庆资产评估领域说大不大，有人说你穿着打扮风情，情史混乱，靠睡来一单又一单业务，也有人说你不过是靠你家里的关系。”
沈若惜视线落到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上，璀璨的光点，随着水流一点点闪烁，夜色美而静，风从四面八方轻轻涌动。
“你也说过，你来基德是想睡了我，好舒舒服服的躺平。”
他转过头看向季景行，眼眸深处是泼开的深沉，“那些我不在乎，是真是假，都不是我对你的评判。”
“我找你，只是我需要一个对金万案子坚定的人，而你正好出现，仅此而已。做好金万的案子，你会在整个资产评估领域声名鹊起，那些别人给你的污名，自然风吹烟散。”
“但是做失败了，代价是你用一辈子偿还。”
沈若惜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他对季景行有种不忍，这种不忍只是因为她选择了他，在他孤立无援时，她像一团火，毫无顾忌的像他烧来。
所以他希望，她能跟着一起往下冲，他想逼着她，成为更厉害的人。
季景行静静的听着沈若惜的话，凡此种种，她不是没有想过。
自己名声不好，她一直都知道。
她更知道沈若惜用她，从来就是把她当明面上的工具人而已，他只在乎金万的事情能不能做完，她能不能做成功。
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除了往前冲到底，已然没有退路。
“边总，你说的，我懂。我输不起，我也不敢输。”
沈若惜收回搭在围栏上的手，转身慢慢往回走。
走了好几步，他蓦然叹了口气，才说道，“季景行，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做金万吗？”
季景行觉得商人不过都是利益，程安明不做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利益，沈若惜要做，也不过是为利。
都是追逐利益罢了。
可是逐利的人又岂会奉上自己的利益去谈生意？
季景行猛然醒悟，“信通在重庆根基深厚，又一家独大，程安明是这个行业里的领头羊，边总，你怕是对这只领头羊起了心思吧。”
沈若惜听她说完，忽然轻笑一声。
她抬头看他。
他锐利细长的黑眸闪着细碎的光，薄削的双唇翘起微弯的弧度，轻薄的月光透过厚重的灯光，隔着河面泛起的水雾罩在他身上。
他刚才还有些冷厉的神情，全然变得松快，“季景行，你只是想让金万活下去，但我不只是想让金万活，我还想要搞垮程安明。”
他声音中的冷意不变，传入季景行耳中，她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重庆的资产评估市场上，他兴风作浪太久了。”
季景行顿时明白过来，沈若惜方才说他要整垮程安明，并不是出于一己私欲，她想到信通做下的桩桩件件黑案，沉默了好长时间。
看着忽然沉默不语的季景行，沈若惜忽然轻笑了一声，迎着微凉的晚风，对季景行说，“所以你这把枪对准前老板的时候，别给我心软！”

两人就这么在山塘街慢慢走着。

季景行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却还是不知道将来面对程安明这个前老板时，她是否硬得下心来。
她将沈若惜的话在心上过了一遍又一遍，越过越沉默。
沈若惜在一旁也不说话，风轻云淡的跟着季景行的脚步和节奏，任随她穿过一条小街又一条小巷。
时间渐晚。
一间又一间店铺打了烊，灯火通明的街上，渐渐只剩了高悬的红灯笼，照着青灰色墙壁和雕花的木门，让人有些辨不清时空。
最后几个游客也都散了，夏日晚风不知疲倦的一趟又一趟拂过季景行脸庞。
沈若惜看着她，“走吧。”
“好。”风有些微凉，季景行轻轻抚了抚自己手臂。
回到酒店时，大堂静悄悄的，已经一个客人都没了。
出了电梯，两人并肩走在酒店窄长的走廊上，季景行觉得沈若惜高大的身躯走在一旁，将这空间挤压得逼仄起来。
她走慢了一拍，落下半步，跟在他身后，无声的走在厚软的地毯上。
昏暗的光线，迷离的灯光，长长的走廊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沈若惜似乎察觉到季景行拉在自己身后，他放缓了步子，不动声色的等上她。
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木香，若有似无，飘飘散散。
季景行往旁边移了移，几乎是贴着墙走。
她觉得那雪松木清淡的香气，愈发浓烈了起来。
季景行突然有些好奇。
走在她身边这个男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总是可以举重若轻，面对再难、再复杂的境况，都沉稳如常，不显山也不露水？
也许，今夏的晚风有些醉人。她是真的好奇，想要知道。
她的房间要到了，她脚步放缓了些。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觉得沈若惜的脚步也放缓了些……
她忽然一把拉住沈若惜衣角，他有些微凉的肌肤擦过她的手臂。那么的轻，不到一瞬，温热和微凉相触的触感就消失不见。
她仰起头，看进他幽深的双眸，问他，“边总，我们这次能赢吗？”
他站立在她跟前，神情带着季景行未曾见过的温润。
他低头看着她，良久，他点了下头。
“能。”
他转身走去隔壁。
季景行怔怔的，打开门进了自己房间。
她在门上靠了好一会儿，才去卫生间拧开淋浴器。
她裹着浴巾出来，正在擦头发，“叮”的一声，来了微信。
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亮光照着没有开灯的房间，季景行赶紧去拿手机。
“小遇，你在苏州吗？我和黎总明天约了个小聚会，不谈生意，你不是一直想要认识黎总吗？”
程安明发来的。还有一条。
“明天晚上七点半，虎丘得月楼，你有时间的话就来。”
季景行将擦头发的帕子扔在床上。
她不用想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和沈若惜前脚才到，后脚程安明也就来了，这时间点卡得如此完美，想来都是为了跟白云股份谈那套设备了！
而程安明既然能约到黎应平，一定是有胜券在握的底牌，金万那套设备必然是被低价处置了，而一个正常企业，没有理由拒绝更低的价格。程安明这不光是指着他们打，还是借力他们来突出自己的价格优势！
想到沈若惜上次说过，她的行事风格和程安明太像了。
季景行不由得自嘲，是啊，太像了。
她能想到的，程安明也会想到，她能单枪匹马就闯来找黎应平，那程安明也会！
而那些季景行想不到的，程安明以他的人脉和圈子，说不定早就铺好了路。
季景行盯着微信思考了片刻，回复了一个“好”。
她决意要去会会她这位前老板，搞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此刻，她要先去见沈若惜，她必须告诉他这件事。只有加上沈若惜，他和她联手共同反击，基德才有可能会赢！
她用浴巾擦干了身体，随手穿上一件红色吊带连衣裙，匆忙捞过手机，去找沈若惜。
门铃响起。
沈若惜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拉开房门，他眉头微蹙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季景行先进来。
房间灯光明亮，所有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白色被褥纹丝不乱，季景行看了眼放在写字台上开着的电脑，她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沈若惜仍然站在房间门口，房门靠在门吸上，大大的开着。
他侧对着她，电话贴在耳边，那头的人似乎在向他汇报什么难缠的事情。
他看向空荡的走廊，季景行看不到他表情，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风波不动的站在那里听着电话里有些焦灼的声音，他身上象牙白的衬衣即使到了午夜，也依然利落得没有一条褶皱。
沈若惜对着电话，语气有些冷，“这份评估报告不能用。”
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随即凌厉起来，“你们去请季景行的团队，配合你们重出报告。”
季景行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凌晨 1 点。
这个点了，这通电话，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电话那头的人嗫嚅着想要辩解，被沈若惜打断，“我说过，只要评估师手里拿了别人东西，这份报告就一文不值。”
季景行看着沈若惜挂掉电话，他眼神平静得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季景行开口问他，“边总，前两天你不是还看不上我的团队吗？”
沈若惜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淡淡的，“救急而已，不是什么大案子。”
“不是大案子，值得推翻重做？”季景行反问。
“正因为不是大案子，才重做。资产评估不是看标的物大小来决定评估态度的。”沈若惜声音透着丝疲惫。
季景行点了点头。她的团队已经获得了认可，她毋庸多问。
沈若惜合上电脑，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了两下，也许是有些不适，他伸手压了压，满身的疲倦在此时升腾而起。
季景行这才注意到，他平淡的眼色下，已经有了些快要遮不住的黑眼圈，再仔细看，季景行只觉得他身上的落寞，只是一直被他隐藏得很好。此刻，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下，他整个人被撬开了一丝缝，那些落寞无声无息的涌了出来，越涌越多，直至缠绕他全身。
沈若惜从抽屉里取了包烟，敲出一根拿在手上，却没点燃。
季景行看着凝神思索着什么的他，指了指头顶的烟雾警示灯，“边总，要去外面吗？”
沈若惜极淡的笑了一下，将香烟和打火机又放回桌上。
他轻靠在椅子里，微仰着头，看着灯光下的季景行，目光落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就收了回来。
半晌以后，沈若惜笑了下，“季景行，你找我什么事？”
季景行看着满身溢出疲惫的沈若惜，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回了自己房间。
她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在思索着什么。
程安明是她过去五年的老板，信通也是她彻彻底底融入这个行业的地方。他们过去曾经为了共同的利益，为了无数个难缠的评估案并肩战斗过......
如今，再次相见，却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
互不认同。
明天，只怕是见黎总是假，和程安明双双撕下面具是真。
从明天开始，或许，她和程安明之间脆弱的表面和谐就将不复存在......
过去五年的情谊，在利益面前已无容身之所。
季景行想了好一阵子才关灯睡觉。
第二天晚上，季景行给沈若惜说了声自己约了人，就直奔得月楼。
季景行的背影几乎是刚从走廊消失，于海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沈若惜，季景行呢？”
刚接起电话的沈若惜不禁有些失笑，“你找她还是找我？”
于海洋正色，“找你。季景行在哪里？”
沈若惜收了刚才的闲散，“怎么？”
“我听说她今晚去见程安明了。她是我介绍进来的人，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沈若惜靠坐在写字台前，想了一会儿，“季景行去见程安明，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威胁，她是她，我是我。”
于海洋仍是不放心，“你知道程安明卡着这个时间点来苏州的用意。你就不怕季景行临场反水？她想做金万的案子，只要能做成，跟你跟程安明，她都一样。”
多年的默契之下，于海洋选择了直说，“沈若惜，她选择你，只是因为你能卖那套设备，但是很明显，你的这趟苏州行，貌似不能打动黎总。”
沈若惜笑了下，“金万这套设备，是我来主导，我来卖。”
“但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于海洋历来小心谨慎，这也是他能和沈若惜一路走来的原因之一。
沈若惜放松了一些，“她只是锦上添花，没有她，我一样能做成做好！”
电话挂断，沈若惜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他想起昨晚，他对季景行说，“所以你这把枪对准前老板的时候，别给我心软！”
来得这么快，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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