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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幼怡谢君阳精彩全文阅读_戚幼怡谢君阳完结版免费阅读

分类: 诗歌  时间: 2023-02-22 22:14:37  作者: zhangxiao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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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夫人。”幼怡拎着装满白花的篮子,素衣裹纤骨,清丽盈盈,恭敬有礼地朝赵皎的母亲,她曾经的婆母一福身。
赵夫人连忙伸手扶她,慈爱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好,好!人没瘦,看着也精神,看来温家待你还不错。”
幼怡与她并肩往陵园去,“我过得很好,夫人放心。”
赵皎的墓建在城郊一座小山丘上,风景很好,周遭也安静,只是地处僻远,需要走一阵。
冬风裹着寒气,上京的雪还没落完,现下还有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轻轻飘下来,正落在幼怡提着篮子的手腕上。
她与赵夫人一路踏着雪,走到了赵皎墓前,一方小小石碑,上书“象州来宾赵氏皎父赵凛母尹南晖立”。
赵夫人平静上前,将花束、果品一一摆好,哽咽着,“逾明,阿娘与清灵来看你了。”
幼怡走到赵夫人身边,眸中复杂情绪,听赵夫人接着道:
“阿爹阿娘都好,家中也很好。侍候你长大的祝四前两日娶了媳妇,他现在跟在你阿爹身边,他媳妇是你表妹的婢子,夫妇两个还说要来看你……还有清灵,你别担心,她也好着呢。”
赵夫人轻抚着赵皎墓碑,絮絮叨叨说着他幼时旧事,幼怡始终陪在身侧,也不由听得鼻头一酸。
她仰起头,眼中泪意蔓延。
等到晴光一洒,积雪消融,幼怡方扶着赵夫人离开陵园,低声与她道:“阿娘,清灵已在公府备下茶点,还请阿娘赏光,移步一叙。”
赵夫人侧头,深深看她一眼,幼怡覆上她手背,从容回视。
“好,那便叨扰清灵了。”
二人并肩上了马车,扬尘而去。谁都没有发现远处山头上,亦有人赏了许久的雪、许久的景。
戚幼怡目光像融了日色,暖意洋洋的,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盯着那素衣身影直至她远去。
子澄的声音倏地在耳边响起,戚幼怡方迟迟回神。
“公子,阿九和十一已跟上了,必确保少夫人安全无虞。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属下现在去办!”
戚幼怡怔了一会儿,方缓缓抬手,指尖一动,将子澄招过来,“代我去赵逾明墓前拜一拜。”
子澄一愣,“公子……”
戚幼怡轻咳两声,风灌进喉咙里,他嗓音微哑,裹着狐裘的身躯看上去很清瘦,“不为别的。他是个好人,把清灵照顾得很好,值得你我拜一拜。”
子澄应声去了。
戚幼怡看着他一路掠过两重矮山丘,行到赵皎墓前,撩袍跪下,深深肃然叩首三下,便也在心中默然想,走好。
随后恶劣的念头又冒上来,他想,至于裴清灵,他会好好照拂、好好疼爱。
一直走到公府深处,幼怡的房间,周遭除却云旗在外头守着,已空无一人。赵夫人才急急握着幼怡手腕,问她:“清灵可是有话与我说?”
幼怡引着她坐下,直言道:“正是。但阿娘,您需先做好准备,我接下来说的话,也许您听完,未必能接受。是听,还是不听,阿娘自己抉择。我只一句——到现在,我这里的消息,是逾明的的确确……不在人世了。”
赵夫人浑身一僵,原本亮起来的目光骤然失去神采,跌坐到软榻上,喃喃重复着,“不在人世……”
片刻后,她一眨眼落泪,顷刻间以袖拭去,决绝转头看她,“清灵说吧。你既唤我来此,想必此事重要,逾明虽已不在人世,有关他的死因……我却必须要知道个清楚。”
幼怡颔首,伸手牵着她,将刘胭的提醒以及那日封聿所说一一道来。
“……封聿说逾明是遇上了夷人,被夷人泄愤报仇,才致身死他乡。但是倘若事实真是这样,刘娘子又为何会知道逾明的死有蹊跷?又为何要特意来提醒我这一句?阿娘,此中真相,恐怕还要涉及刘氏一族。”
赵夫人听着,已是神色愈冷,她咬着牙恨道:“刘遵……定是他看不惯逾明在军中威望日盛,恐危及他刘家地位,才对逾明下此毒手!”
幼怡却摇摇头,轻声安慰她:“阿娘,事情与刘遵有关,那便不难猜测他的根本目的,不过就是恋栈权位。但是逾明不过一都虞侯,上头还有点检和指挥使,指挥使也去了岭南,为何刘遵布下千里杀局,偏偏只动了逾明呢?”
赵夫人转头看她,冷静下来,“清灵说得对,此事枝节,还待细查。”
幼怡拍拍她手背,徐徐说着,语声平静,能安宁人心。
“逾明的心腹部下现在还认我,便有真相水落石出的机会。只不过我现下是温家内妇,许多事不便出面,还得劳烦阿娘将我今日所言转告阿爹,想必他那里会有更多门路探查此事。若有任何需要,直接来公府传信,公府侍卫会去温府告诉我的。”
赵夫人看着她,伸手抚上她脸颊,怜爱道:“辛苦你了。你也要小心,查着亡夫的这些事,万一让温翰林知晓了……他可会与你生气?”
幼怡笑意漫上眼底,想起戚幼怡近日对她的诸多“禁令”百依百顺的模样,柔声说,“不会的,温翰林善解人意。”
才不敢与我生气。
她将赵夫人送出公府门,到马车前,赵夫人握着她手,“好了,就送到这儿吧。在外头就别再叫阿娘了,被旁人听见了不好。”
幼怡颔首,“夫人慢走。”
她在公府歇过一会儿,傍晚时分才回温府。清规馆里灯暗着,幼怡想,兴许岁末庶务繁多,戚幼怡来不及看她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独自一人穿过幽径,暂时先回了房中。
此刻戚幼怡正在温齐光房间,侍立在父亲一旁,垂手低眉,等着那人开口说话。
温齐光喝了半天的茶,面容沉郁,蹙眉道:“霉味儿太重,少说是搁了半年的陈茶。”
戚幼怡不言,温齐光便斜了他一眼,又道:“这都快三个月了,可有你大哥的消息了?”
戚幼怡摇摇头,“还未寻着大哥踪迹。”
“啪”一声,茶盏被重重搁下,温齐光憋了火在心里,出口语气便不好,“那妓子倚云呢?她摆明了是被长宁收买的人,别说你连这点儿套话的本事都没有,那我真是枉养了你!”
戚幼怡低下头,面色隐在晦暗处,“父亲息怒。长宁郡主行事谨慎,她想保下的人,孩儿一时还无法探查出下落。”
“那是你大哥!”温齐光横眉怒道,“你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家中关系简单,统共这么三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缺了任何一个都是咱们温家的不幸!”
戚幼怡心中涌上熟悉的烦躁,面上却仍装着孝顺儿孙,只是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像夜色里讨命修罗。
温齐光又道,语声软了两分:“我知道你怨我,自小把你丢到寒山寺不管不问,但不是阴差阳错把你养出来了吗?若你留在我身边,依我这样不会教孩子的性子,只怕你就是第二个展鸿。”
“父亲说笑了。”戚幼怡姿态从容,语调平淡,温齐光只消一眼,便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于是冷哼一拂袖,“罢了!你只需知道,我现下允了你,联手扶汾王上位,你也要记得你的允诺,早日把你大哥带回来!”
戚幼怡心中不由冷笑,赵措上位、打压刘氏,对他、对温齐光都有好处,但温容攸回来,他戚幼怡能有哪点好处可拿?到底是计相,几十年为官,最擅谋算辩驳。
说罢,温齐光再不看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退下。戚幼怡侍候在侧近一个时辰,没喝到一口茶、吃到一块点心。
待出了门,子澄赶忙迎上来,他受了凉,鼻子有些不通畅,说话闷闷的,“公子,清规馆小灶上熬好了长寿面,鸡汤底呢!热热乎乎的,属下一会儿给您端来?”
戚幼怡孑然一身,行走在夜色里,听了子澄这话,忽然才想起,原来今日是他生辰。过了十二月廿九,他就该二十三岁了。
“到时再说吧,先回去看看。”
戚幼怡抬步走向幽径,却在紫竹茂影间,恍惚看见灯光暖黄,如同夜色里的引路萤火,牵着他往难得的明亮地方去。
推开门,幼怡果然在等他。
她今日为祭拜赵逾明,只穿素裳、戴银冠子,冲淡了眉眼间的姝色,更显清姿翩然。弯腰立于书案前,执笔专注地写着什么。
戚幼怡悄悄走过去,见她抬起头,朝他温然一笑,“回来了?”
回来了。
戚幼怡一说完这三个字,才觉得慌乱到无处摆放的心有枝可依,稳稳地攀上了那纤弱的枝头,只盼能缠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无声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幼怡。
怀中娇柔的女郎一僵,笔尖微顿,墨色在宣纸上洇出一条长长痕迹,轻笑的一声温柔到有些纵容,“遇上什么事了?难得看你面色这样不好。”
戚幼怡双臂揽着她纤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一字一字读着她在纸上写下的,“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注]”
读到一半,语声骤然停止,随后,他沉默地松开了手,“是我来得不巧,不知道你在写《绿衣》。”
正当失意时,却有柔软双手捧起他脸颊,幼怡眼里水盈盈看着他,直把他心都看软了。
“我没有专门写《绿衣》,我只是在等你的时候,嫌无聊,抄了很多,不止一首《绿衣》。”她一蹙眉,反倒委屈起来,“我要是在你的屋子里抄悼亡诗,该多没眼力见?你就把我当这样的笨人?”
戚幼怡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回,“不是的……”
幼怡缓缓凑近,他骤然屏住呼吸。女郎身上清甜的荔香越来越近,戚幼怡整个怔在原地,全身上下的触觉仿佛都变得不灵敏,只剩下她捧着他脸颊的那双手,越来越烫、越来越热。
她与他额头相贴,走到这一步,偏要狡黠地问他一句,“可以吗?”
戚幼怡伸手护着她脖颈,不等她反应,便将双唇轻轻贴了上去。
就当讨一个生辰礼吧,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只是轻轻触碰,片刻即分,幼怡脸颊耳尖却已经红透了,一巴掌柔柔拍在他肩膀,装着凶恶说:“温隐秀,这样也不许!”
戚幼怡今日可算是跨出一大步,正心里软和着,黏黏乎乎将她拥进怀里,凑在耳边说:“近日‘禁令’太多了,旁的我都守得好好的,你说是也不是?今日就当我向你乞的一点儿甜头,明日再守,好不好?”
幼怡嗔怨看他一眼,大发慈悲赦免了他,“罢了,你不凑过来,我本也是要贴上去的,一笔勾销,明日再说‘不许’的事……”
戚幼怡不等她说完,又飞快低头,轻啄她唇角。
幼怡再打他一下,倚着他肩头,缓缓柔柔道:“有件事我要同你坦白。”
戚幼怡心下已知道是什么,只等着她送上门来愧疚,果然见她垂着眸,轻声说着,我今日与赵夫人一道去祭拜逾明了。
“你会生气吗?”
戚幼怡一低头,便看见窝在他肩头的女郎抬眼看来,柔和恳切,灯色蕴水光,哪里还能生起气来?
“你都这样说了,必然是知晓我不会因这样的事生气。”戚幼怡无奈又纵容,与她碰碰额头,闷闷说,“不过,我倒是会……”
幼怡一愣,刚褪下的热度眼见又要漫上来,戚幼怡凑近,仍是清润的声音,却平白让人觉得他不怀好意。
“清灵,允我几件‘许做’的事吧。或者……守着这么‘禁令’,也该再许我一些甜头?”
幼怡正要被唬得主动靠近他,就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
子澄声音正直而憨厚,与这一室旖旎缠绵氛围浑然不同,“公子,长寿面给您端过来了,趁热乎吃,不然一会儿坨了。”
幼怡连忙弹开,片刻后又恍然问,“今日是你生辰?”
戚幼怡深吸一口气,颔首,瞥了眼门外,淡淡道:“送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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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除夕
子澄端来了两碗鸡汤细面,热气腾腾的,汤熬得浓,不见一点油花,闻着便觉鲜香。
幼怡把筷子递给戚幼怡,“怎么不早说?我该给你备点礼的。”
戚幼怡把她头发捋到耳后,免了沾上汤,再惹这爱洁女郎不舒服,“没必要费这个心,我年年都不过生辰。今年回了府,子澄才特地煮了面来。”
幼怡不由想起他穿灰衣僧袍的模样,遗世独立,仿佛就要羽化而去,看上去那样清净,又那样寂寥。大概在寒山寺那些年,他都是这样孤独过来的吧。
她难免心中一酸,于是挑了一筷子腿肉到他碗里,尽量轻快欣然地道:“那我也要学学做饭的手艺,免得你年年生辰,还要劳烦子澄去煮面。不过学不学得成再说,倘若不好吃,你也记得装得好一点。”
戚幼怡笑着看她,眉眼漾了温柔月光,宛如天人下了凡间,在她身边多了□□与生气,“我自然会吃得干干净净,才不枉费夫人珍重心意。”
二人这样折腾了一番,直到深夜才双双躺上床榻,依然一人一床被子,都规规矩矩地躺着。
幼怡悄悄看了他一眼,仗着夜色昏暗,戚幼怡看不见她满脸的谋算。
一只温软的手从锦被底下伸过去,无声无息地,就贴到了戚幼怡腰侧。随后被一双清瘦而有韧性的手包裹进掌心,边上传来戚幼怡无奈的声音:
“幼怡,我明日还要去见官家。”
幼怡委屈呢喃,“我没招你。就是……不握点东西我睡不着……”
戚幼怡轻笑,幼怡气性一上来,“啪”一下打掉他手,正要缩回去,却被戚幼怡牢牢攥住,“好了,握着吧。”
一夜好眠。
幼怡再醒来的时候,戚幼怡已走了,留下半边床榻温度,叫她眷恋着不愿起来。
不过无事,很快就会见面,往后日日都要见面。她心里如含着蜜,说话也轻快,“云旗,进来——”
今日除夕,各部都休了假,戚幼怡与韩寂这样的近臣,也只需早上与诸阁臣一道会见一下赵揽,辰时中便各自纷纷回府。
刚拜别了韩寂的老师晏相公,温韩两人悠悠行在宫道上。年轻的绯袍郎君,俊逸风华,自成一道风景,行人匆匆,不时侧目。
戚幼怡正想着回去见幼怡,边上韩寂却开口留他,说今日是皙仪生辰。
他顿了顿,才想起来皙仪生辰确是每年除夕夜。他与韩寂交好,虽在京中的时候不多,却是都会送上一份贺礼的。论理,今日确实该去。
只是家中幼怡估计还殷殷盼着……
韩寂看出他犹豫,赶忙补道:“我知你记挂着少夫人,这样,我遣人给她下个帖子,请她一块过来。皙仪在上京这么些年,都跟着我独来独往,难得有少夫人和她聊得来,她若愿意来,皙仪定然高兴。”
戚幼怡颔首,转身上了马车,“你等等,我去将她接来。”
马车扬尘而去,远远出了宫城。韩寂在原地一愣,拂袖失笑,“真是腻坏了,急得跟什么似的。”
去往韩府的马车上,幼怡手上握着匣子,看上去有些焦躁,戚幼怡便只温煦看向她,听她嗔怪抱怨:
“皙仪过生辰你也不早点说!我来不及备礼,还被你拖去蹭人家一顿饭……”她打开匣子忧心看了眼,“虽说是旧物,好歹也是太宗皇帝赐下的,皙仪不至于不喜欢吧?”
戚幼怡好笑地揽过她,“好了,她定然喜欢,你能去她就很高兴了。”
幼怡斜他一眼,戚幼怡低下头,反有些幽怨地道:“从未见你待人这样上心,看来皙仪当真是很入得长宁郡主的眼。”
幼怡确实很少待旁人如此用心,向来别人都将她的赠礼看作赏赐,何曾需要她惶惶担忧礼物是否称心?这么多年算下来,除去太宗皇帝与宁太后多得了她两分心思,也只有一个皙仪。
女郎直了身子离开他怀抱,笑意促狭,颇有些畅快地撩开帘子看看外头。换了以前,在太宗夫妻膝下长大的国朝郡主,是绝不会有这样“不端庄”的举动的。
一直到快接近韩寂与皙仪府邸,幼怡才舍得回头恩赐戚幼怡一眼,“你若是早点说昨日是你生辰,我也会备下好礼。可惜这个月,有人只顾着与我吵了。”
说罢马车停稳,她扶着外头云旗的手下车,徒留戚幼怡留在车内,无奈地低头轻笑。
韩寂与皙仪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了,幼怡刚一下车,皙仪就亲密笑着迎上来,“清灵。”
幼怡将手中长匣递给她,“匆忙备下的,可别怪我粗糙,都是温隐秀不早告诉我。”
皙仪笑着,顺她话说:“对,都赖他俩。”
韩寂才刚将戚幼怡迎进来,一转头听见自己也被连坐,无奈皙仪说不得,更骂不得,只好把一腔郁气散到戚幼怡头上,怨了句,都赖你。
冬日晴光洒在戚幼怡半面侧脸,他跟在幼怡身后半步,伸手牵她,又侧头看了韩寂一眼。
从容平和,但韩玄英分明看出一丝讽意。仿佛戚幼怡那一眼里印着几个字,有本事你也去牵哪?
青天坦荡之下,牵上皙仪,敢吗?
韩寂愕然,日色分明是暖的,他却平白心中一凉。再回过神来,皙仪已往前走,正要走进厅堂。
素色背影线条锋利,披风之下袅袅身形,原来她也要二十岁了。
从他捡到她那天起,邻里便有人说皙仪命好,没冻死在冰天雪地里,还遇上了待她这样好的人;也有碎嘴的,说他那样穷,自己都养不活,还有心思去捡个小女孩,也不知捡来作什么用的。
斥骂也好,感慨也罢。相比皙仪被他一天天养大,韩寂倒更觉得,是他被皙仪一天天治好了。
没人晓得,他捡到皙仪的那天,本来是想去投河的。
只是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她,觉得可怜,一时心软,就带了回去。没钱请大夫,只能喂点温水和米汤,米是陈米,散着潮湿的霉味。当时韩寂想,上天给他扔了个盼头,要是她能熬过来,那他也不去死了。
果然,她最后醒了过来,虽然来回病了小一年,但是生生撑了下来,也撑着他活了下来,走到如今,做了御史中丞。
“皙仪。”
韩寂唤她,皙仪应声回头,容色清丽、风韵娉婷。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广袖掩着蜷紧的手指,心头千万情绪涌在喉咙里,出口也只是持重温柔的一句,贺你生辰。
皙仪专注望着他,粲然以一笑回。
她向来是这样的,韩寂想,在人伦枷锁之下,抱着最赤忱最勇敢的情意;又在这样涌动的情之下,守着分寸与底线,不至于让她与他落到人人唾骂的境地。
刚刚摆上席面,外头却来人通传,说今日除夕宫宴,要请长宁郡主入宫同乐。
幼怡蹙眉,朝那传话宫人道:“我一早就与太后娘娘说过,今年宫宴我不去了。你是奉谁的命来请我?”
宫人低头,讨好笑着回,“是官家让婢子来的!官家听说郡主身子不好,今年不来宫中过年,特遣了婢子去温府慰问,结果郡主竟来了韩御史府上。婢子本想着回去复命,路上恰好碰见汾王殿下,他便说郡主有暇去韩府,想必身子已养好了,着婢子来请您。汾王殿下正带着人在门外呢,他们已去回禀过官家了,官家也请郡主入宫。”
他这话说得来来回回,没头没尾,幼怡一下捉到关键,赵措借了赵揽的名头,想让她入宫。
戚幼怡握着她手掌,正要开口,幼怡却捏了他手指,先他一步说道:“那我去见见汾王阿兄。”
她行至门外,回头安慰朝戚幼怡笑笑,便又转了身,裹着狐裘的纤弱影子,消失在关上的朱门之外。
赵措的马车停在韩府门外,边上侍从见她走近,都识时务地往一边退去,只余幼怡孑然立在车外,与赵措隔一张帘子。
“阿兄还不入宫吗?”她沉下心,从容开口问。
赵措撩开帘子,似笑非笑看她,“清灵,阿兄来接你一道去。”
幼怡摇摇头,“不了,我寒气侵体,还未好全,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和官家。劳阿兄替我带句好,我就不去了。”
赵措听了她话,讽刺一笑,“清灵啊,你直说不想见到我就好,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幼怡低眉恭敬,“阿兄说笑了。”
“无论你怎么逃,到底还是来见了我。不论你今日入不入宫,心情应当都不会好吧?”赵措看上去很畅快,“时日还长着,今日就不为难你了。等官家册封新后的旨意下来,你我再见。”
华贵马车扬尘而去,幼怡立在原地良久。
正是日中,她冷着脸色等太阳走到中天,深吸口气,压下烦躁与厌恶,正要回去,府门却提前开了,戚幼怡快步走出来。
他上前握她手腕,左右看过一圈,“人走了?”
幼怡点点头,与他一同进去,“不过想来恶心我一番罢了。让我别高兴得忘了形,记得还有砝码牵在他手上。”
戚幼怡沉默几息,愧道:“是我人微言轻,无力予你安宁。”
幼怡安慰地回握他,“不说他了,今天除夕,皙仪又过生辰,是好日子。”
二人在韩府待到霞色初升,毕竟新年,家中还有温齐光在,不好在别人家过,于是尽快告了辞。
皙仪牵着幼怡,温然笑着与她告别,不知是不是服药的缘故,她脸色有些苍白,幼怡关切问了句,“身子可有不适?”
皙仪摇摇头,狡黠回:“能让你看着忧心,这药果真是有用的。”
幼怡见她精神好,也不再担心,戚幼怡已在门口候着她,她最后与皙仪双手交握,关切提醒,“过了正月,宫中或许会有消息传下来。姑苏那里隐秀已联络好了,只待风声一来,你就‘缠绵病榻’一会儿。”
皙仪正色颔首,顶着苍白的容色送她出门。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各家挂了红灯笼,都打算喜庆圆满地过新年。
满城最寂静的地方,大概就是三司使温府。温齐光才丢了长子,无心办宴,更无心与幼怡这个始作俑者装得其乐融融。于是夫妇二人象征性地去请了趟安,就相携着窝回了清规馆。
转眼清洁月光洒下来,清规馆建在府上最幽静处,一到夜里远离喧闹,仿佛隔了人烟在外,逍遥出尘如世外仙居。
内室只剩幼怡和戚幼怡,左右闲来无事,便着子澄将琴搬来。幼怡一计上心头,拽着戚幼怡衣袖,让他坐到了琴案前。
“我听子澄说,你在寒山寺的时候学过琴,是谁教你的?里头的师父吗?”
戚幼怡一眼就看穿她在谋算什么,随手拨了拨弦试音,“信徒忙清修,哪有闲心教我弹琴?是当时常住寺中的一位老夫人,她与夫婿生了嫌隙,自三十岁起就住在寒山寺,一直到她六十岁病故。我当年是寺中的闲人,她见我有缘,就赠了我一张琴,顺便教了我两首曲子。”
指尖滑过琴弦,悠然曲调充盈室内,幼怡不由凝神去听。
戚幼怡琴技确不及她,照常理说,这样的水平,没到谈所谓“曲意”的地步。然而琴音疏淡,幼怡却恍然觉得心境澄明,犹如听过一场佛偈诵念。又似乎回到五年前的烟雨姑苏,在神圣佛寺之上的半山腰,脚下是三十三重姻缘台阶,背后是接天连地的肃穆禅房,与穿着灰衣僧袍的那个人。
他念过佛,但他又是否信过佛呢?
说是因身体不好才养在佛寺,但上京的寺庙这样多,为何偏偏送去姑苏?幼怡嫁来足有两月了,戚幼怡与温齐光私下却都不见面,哪有这样的亲父子?温齐光能为了温容攸对她低声下气,却对戚幼怡始终疏离,她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他的父亲并不喜欢他。
寄养在寒山寺的十几年,其实与抛弃无异。然而,戚幼怡曲调间这样浓的佛意,教幼怡愕然了许久,仿佛有种天地倒转的荒诞感。
外头敲过钟,高墙隔不住欢欣笑闹的声音,传进了幽静的清规馆。云旗与子澄在外间笑着说,公子、少夫人!过新年了!
戚幼怡向幼怡伸出手,掌心朝上,眉眼蕴着十分温柔风致。
幼怡将手覆上去,被他牢牢握住。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我身边陪我过年。”
满城喧哗里,幼怡看着戚幼怡,他不穿僧衣,也清净不染俗尘。她顿时只觉万籁俱寂,闭着眼凑了上去,贴上一双清寒的嘴唇。
“往后我也都在。”
藕粉好难冲哦TT
15、好戏
正月一过,赵揽私下会见朝臣,便说了选新后的事。他听了诸臣的话,选定勋爵之后曹氏女为中宫。本是除了刘氏之外的皆大欢喜,赵揽却偏偏要添一句,听闻韩卿小徒才貌俱全。
“朕有意令韩卿之徒入宫,伴朕身侧,解朕忧愁,不知韩卿如何看?诸卿又是什么想法啊?”
戚幼怡低头瞥了眼韩寂,见他不卑不亢出列,却已转头换上悲戚面。
“官家容禀,小徒年节时分风寒侵体,至今未愈,仍在卧床休养。恐无法侍奉官家身侧,还请官家三思。”
赵揽面色不虞,“风寒?那便休养过一阵,等好了再入宫吧,此事也不急,终归要等曹氏女的册封礼过后再说。”
韩寂犹要再辩,看着赵揽那副不耐模样,终是低了头,“是,谨遵官家圣谕。”
赵揽一指赵措,“阿弟隔日代我去探望探望韩姑娘,若实在体弱,便去为她寻个好郎中。”
赵措不着痕迹往戚幼怡与韩寂的方向瞥了一眼,出列应是的同时,低头一勾嘴角。
离开福宁殿的时候,赵措慢了一步,眼见着戚幼怡从容在他眼前走过去,不分给他一个眼神。
戚幼怡穿的是与众人一模一样的官袍,只不过他路过赵措身前时,恰巧微风一缕,吹动他身上清甜香气。旁人闻不出来,赵措却骤然冷了眼色。
宁太后早年喜用荔香,连带着在她身边长大的幼怡也惯用荔香。太后又嫌旁人献上的味道太浓,亲自调制过,只有她与幼怡用,依旧清甜,香气却淡了很多。
是要亲近到什么地步,才能沾上这样淡的味道?
戚幼怡对他那一瞬的阴毒眼神浑然不觉,径自与韩寂一同出去,不知不觉中做了得胜者。
赵措正怀着满腔火气往外走,却被一道沙哑声音叫住,“殿下留步。”
他满脸不耐的神色只维持了须臾,再回头时已换上纨绔假面,随意一颔首问好,“子限兄何事?”
叫住他的人正是保和殿大学士、暂掌户部事宜的刘束,昭容刘胭的兄长,刘遵最为得意的好儿子。
刘束与他并肩行在诸臣末尾,并未压低声音,看似坦荡地问他,“前日殿下府中管家报信,说禾娘病了,不知现下她如何了?若还是不好,我这个做阿兄的可得去看看。”
赵措状似不经意望了一眼前头,绯袍的韩寂兀自行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听懂。他心中无声冷哼,开口回:“绿禾体弱,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她衣裳穿得少,吹了阵风便病倒了。不过府上郎中与宫里太医都来看过,说是没大事,刘大人若担心,来陪陪她也好,说不定绿禾见了兄长,心情畅快了,还能好得快些。”
刘束连忙拱手,“那臣便斗胆叨扰殿下了。”说罢,“嘶”了一声,语声不高不低,恰能让韩寂无法装听不见,“玄英兄的徒儿不也是因寒风入体病倒了吗?不如让给禾娘看病的郎中也去给韩姑娘看看,说不好就能治了呢?”
前头韩寂脚步停下,恭敬让开一条道,回身等着赵措与刘束走近。
“有劳大学士挂心,小徒病了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郎中也看了不少,可惜都没什么起色。怎敢再劳烦汾王殿下府上的郎中呢?”
刘束皮肤黝黑,颊上偏偏泛红,五官尚算周正,看上去是个略带憨气的直人。笑起来爽朗和睦,他拍了拍韩寂肩膀,“玄英既这么说,那就算我多嘴了吧!不过韩姑娘既是入宫伴驾的,那可不能马虎了。胭娘就是早年病了一场,伤了身子骨,这么些年了也没给官家诞下个一儿半女,她急,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急。毕竟天子嫔御,最要紧的事,可不就是在子嗣上嘛!”
赵措只管在一旁看戏,可惜韩寂依旧从容,平静不露一丝破绽,他险些都要以为韩寂对他徒儿入宫一事是乐见其成的。
到底是穷人堆里闯出来的,从前吃尽了苦,现在就格外能忍。
赵措看着韩寂恭谨一笑,垂首不动声色驳了回去,“昭容福泽深厚,又得官家恩眷,想来好消息只早不晚。”
刘束面上应着是,一边一齐转过宫道,三人看似一副和睦模样。
赵措自然看见了刘束抛过来的眼神,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因着宫道近在眼前,各家的马车也都停在这里。他一打眼看过去,角落一辆马车,戚幼怡刚走近,车帘就被掀开,姝丽女郎粲然笑着看他,期冀又娇嗔。
二人一在车内、一立车外,专注凝望彼此,说了好些话,戚幼怡才上了车。放下帘子前,赵措看见他极尽温柔的半张侧脸,与紧紧握上幼怡腕子的手。
他笑意颇深地看向韩寂,打破三人间的平和假象,“大学士说得有理。韩姑娘也算是我的嫂嫂,就算皇兄没有命我去看她,我也得上上心。不止为了嫂嫂的身子,也为了阿兄往后的子嗣,为了国朝的未来啊。”
尽管赵措句句带刺,直往他心间最痛处戳,韩寂面色也是恭敬谦和的,惟有低下头一瞬间紧抿的唇,被赵措捕捉到。他心里生出一股报了仇的快意,看着韩寂因那点儿情意不顺畅,仿佛他自己这口气就平了。
三人正要分道扬镳,挂着“长宁”牌子的马车刚起行两步,便正巧停在赵措面前。刘束与韩寂同时拱手弯腰,“长宁郡主。”
幼怡被戚幼怡扶着下了车,夫妻一对,年轻又般配,并肩走到赵措面前,他只恨方才没再多刺韩寂两句。
“阿兄。”幼怡在他面前福身,装得好一副柔怯样子,“听闻绿禾嫂嫂身子不好,清灵心中忧急,因此来问问阿兄。”
赵措眸光幽深,落在她柔顺的眉眼间,而后笑看刘束,叹道:“绿禾倒是招人惦记,我这一早上,净跟你们说她的事儿了!清灵放心,绿禾好着,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好好养着。”
幼怡蹙眉嗔怪他,“风寒哪里是小事?阿兄身边现在也就几个人陪着,绿禾嫂嫂的身子可是重中之重。”说完顿了片刻,真诚担忧的样子,倒真像亲兄妹一对。
“明日太后遣了孔太医给我看诊,不如让他再往阿兄府上跑一趟?”
孔太医是宫中老人了,太宗皇帝四方征战时,他就是随行军医。后来执掌太医署,也是太宗皇帝与宁太后的心腹。赵措听懂她弦外之音,立刻朗声笑,看向刘束,“孔太医担得起一朝圣手啊,子限哪,有他为绿禾看诊,你这个做阿兄的,也不用担心了。”
说罢又看韩寂,“不如也给韩姑娘看看?孔太医难得出宫一回,旁人可是想请都请不着。”
韩寂作惶恐状,拱手推辞,“小徒微贱出身,不过小病而已,怎敢劳烦宫中太医?”
赵措能感觉到刘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说不好什么眼神,这人也足够会装。只一刹那,就见刘子限又去与韩玄英套近乎,“殿下都如此说了,玄英还推辞什么呢?要为韩姑娘找个好郎中看看,那可是官家亲自吩咐的,还有哪儿的郎中能好过孔太医?”
赵措戏言调笑,“就是最麻烦孔太医,只怕他看了这趟回去,都得在心里骂骂咱们几个麻烦精!”
众人面上笑着应和,其乐融融。说过几句后,便各自告辞,一转头换了副神色,又是各怀心思、波谲云诡。
戚幼怡扶着幼怡坐上马车,她低声向他抱怨,“就知道赵措靠不住,一转头一个盟友,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若非晏相公听见刘束、赵措与韩寂三人的谈话,遣人来暗示她,她还不知道赵措这头刚答应了她,那头就与刘束一同算计着韩寂与皙仪。
戚幼怡也无奈,“眼下官家没有子嗣,若有,长成也要好多年。只能羡慕他赵措运道好,当下无人与他相争。”
不知转入哪一条巷子,忽然一阵喧闹,吵得快翻了天去。幼怡掀帘一看,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一间花楼门口,不知围着什么东西。
戚幼怡神色不变,“叮”一声,从容合上了茶盏,平静吩咐子澄下去看看。
子澄很快清出一条道,马车接着平缓前行,他隔帘低声回禀,“公子,这间花楼死了个客人,据说是今早楼里妓子发现的,多半……就是那些死法。”
大概是想着幼怡还在车内,子澄说得隐晦。戚幼怡又道:“去一趟大理寺,让他们先来现场管管,半个时辰后我过去。”
他纠察京中刑狱,既有命案发生,无论表象如何,都是要查察清楚的。
子澄应是,却犹犹豫豫又唤了一声:“公子……”
戚幼怡很快接道,“怎么了?”
子澄便也不再犹疑,“地上那个死人,像是刘阁老的那个庶子,刘寅。”
幼怡蹙眉讶道:“刘寅?”
戚幼怡将茶盏放下,安慰地牵着她手,“你先回家等着,此事涉及刘氏,必然很麻烦,别让他们知晓你见到了刘寅死状,到时再烦到你头上。”
幼怡颔首,见他要转身下车,连忙扯住他袍袖,“当心。”
戚幼怡浅笑,温声回:“我知道。”
子澄陪在他身边,一路看着马车平稳行出很远,方才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问:“公子,属下方才演得还行吧?没露破绽吧?”
那混迹花丛的混蛋,干出那等不是人的破事,惹少夫人气得掉了眼泪。他本来奉公子命令,让花楼的妓子慢慢地给刘寅下药,结果少夫人眼泪一落,公子便又改了主意,即刻要刘寅的命。子澄乃戚幼怡手下“玉京子”的头头,立刻便吩咐下去,加重药量,必得在春天之前结果了他。
戚幼怡不看他,径自往刘寅的尸体走过去,众人见他身上官袍,也都纷纷让道。
子澄连忙跟过去,只听见戚幼怡低声回,“你大可以不说那是刘寅,不就不用演了吗?”
他顿在原地,思索片刻,忍不住“啧”了一声,只叹自己笨。
大理寺内,戚幼怡将此案涉及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下属各自有序行事。他闲下来片刻,走入他独用的屋舍内,拿洁净的绢帕擦着手,一边问子澄:“那妓子安排好了吗?”
子澄抱拳回:“已安排了一具假尸,火也烧起来了。阿九亲自去接的那妓子,暂时安置在清规馆后头的耳房,装成咱们馆里的浣衣丫头。”
戚幼怡将手浸在凉水里,神色平和、目光淡淡,“知道了,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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