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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故事  时间: 2023-01-28 11:02:07  作者: li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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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黄昏,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穿过喧嚣的长街。
喜乐奏得锣鼓喧天,红鞭炮噼里啪啦放个不停,瞬间把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奇的是花轿前头并无新郎迎亲,送亲的这支队伍的人还个个都哭丧着一张脸。
紧跟在花轿边上的小丫鬟一抹眼泪,一边同里头那新嫁娘说:“主子,您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到丞相府了!”
半躺在花轿里的秦灼轻轻一笑,嗓音虚弱道:“这样好的日子,哭什么?”
她自知大限将至,回看自己这辈子大起大落,混了十多年名利场,经过商、打过仗,除过奸佞、调戏过丞相,敢让龙椅换帝王。
旁人都说秦灼以女子之身受封侯爵,堪称传奇,哪怕无人敢娶还短命,也值了。
秦灼原本也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亏,可临死前想起年少时那无缘无故悔婚、还间接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冤家对头——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晏倾,这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垂死病中硬是爬起来穿了嫁衣,坐上花轿去丞相府再气晏倾最后一回。
她想着自己快死了,还能让姓晏的也不好过,心里还有点高兴。
只是秦灼到底是快油尽灯枯了,躺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颠簸得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到了!到了!”
随着丫鬟叫魂似得的喊声,花轿停在了相府门前。
外头人声鼎沸,脚步嘈杂,可奇怪的很,秦灼都快魂不附体了,却还能从中听出那个人的脚步声。

晏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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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中一股寒气随之而来,周遭看热闹的众人悻悻地喊了声“晏相大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十步远。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
秦灼强撑着睁开双眼,看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了绯红的轿帘,清冷俊逸的丞相大人长身玉立于花轿前,面无表情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嗓音寒凉道:“你还没折腾够?”
晏倾今日没穿朝服,一身雪白的卷云纹道袍,墨发只用檀木簪子束着,身后漫天晚霞红似火,越发衬得这厮人如美玉、飘然出尘,半点看不出他是大兴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第一权臣,反倒像个误入浊世的神仙客。
秦灼打起精神,凝眸看了晏倾片刻,没能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看的恼怒之色,反倒从对方如墨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面无人色、形销骨立,哪怕身上嫁衣艳艳,也无法给垂死之人增色半分。
真丑。
秦灼嘴角勾起了一丝自嘲的弧度,缓缓朝眼前人道:“恭喜晏相。”
晏倾只是微微皱了眉,并不接话。
秦灼也无需他搭茬,自顾自道:“我向皇上讨了赐婚的圣旨,原本想着无论如何要在咽气前进晏府大门……”
她说着艰难缓了一口气,才嗓音嘶哑继续道:“即便是我今日就死了,也要你为我披麻戴孝……谁叫你欠了我的?”
晏倾听到这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俊脸霎时沉了下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病着,为何不遵医嘱……”
“可我现在看见你这样,忽然觉着。”秦灼虚弱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觉着、为那么一桩孽缘同你争锋相对了半辈子,很没意思。”
晏倾一时无言以对,墨眸的神色越发复杂。
“算了。”秦灼重重地咳起来,视线变得越发模糊。
人知道自己快死了,心境反倒平和起来,想想晏倾同她退亲之后,也没对别的姑娘动过情,成日里一头扎进国事里,稍稍得空就醉心于问道修佛,可见这人天生是个孤寡命。
“算了……”秦灼又重复了一遍,强撑着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晏倾搭在轿门上的手推开,独自瘫倒在花轿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绯红的轿帘随之落下来,将两人隔绝开来。
站在轿外的晏倾是何反应,众人乱哄哄地说什么,秦灼都无法得知了。
她意识即将消尽时,越想越后悔:
若能重来一回,我再也不和这姓晏的纠缠了!
……
秦灼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无边黑暗里追逐着远处一点微光不断地走着,恍恍惚惚间听到了有人在争吵。
尖锐的女声在屋外叫嚣着:“秦大郎!张员外的意思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要么还钱,要么把你女儿嫁给他做妾!”
“你轻点声。”男子压低了嗓音,恳求道:“我家阿灼还在屋里睡着,你莫要把她吵醒了,她脾气大,若是闹起来你也讨不到好。”
对方嗓门更响了,“闹一个我看看!你们父女都被秦家扫地出门三年了,全靠到处借钱才没冻死饿死,她还当自己是秦家大小姐呢?”
秦灼迷迷糊糊的,竟听到了她那去世十几年的爹——秦怀山的声音。
她心下正奇怪着,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屋檐上漏下来一滴雨水,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眉心上。
雨水冰冰凉凉的,瞬间就把还分不清是梦是醒的秦灼惊醒了过来:
我不是死了吗?
这里是……
秦灼掀开旧棉被起身下地,站在房中央环视周遭,昏暗的屋子里只有这么一张破木床,床头放了两口箱子,里头乱七八糟堆着些旧衣物,再边上就是窗纸破了小半正漏风的窗,窗边摆着一张掉了漆的梳妆台。
这是她十几岁时祖父祖母去世,被族亲算计赶出秦家后住了好几年的破瓦房。
难道是重生了?!
秦灼想着自己非但没死,还回到了年少时,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
眼下父亲还没被人害死,很多事都可以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
而此时,外头吵得越发厉害,大嗓门的女子喊:“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秦灼顾不得多想,顺手从梳妆台上拿来一条红绳,一边把散乱的长发扎了个半髻,一边往外走,“什么债这么天经地义?”
屋前众人闻声,齐齐转身看了过来。
五月初夏的清晨,大雨初停,淡金色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了容颜明艳的少女身上,红头绳与乌黑如墨般长发一起被风吹得翩翩飞起,哪怕粗布素衣也难掩人间惊鸿。
“阿灼,爹爹这次没借银子……也不会答应让你去张家做妾、我……”
秦怀山这会儿见秦灼被吵醒出来了,生怕被女儿嫌弃,连忙走上前想解释偏偏嘴笨不知从何说起。
一瞬间又羞又愧,涨红了一张脸。
“爹爹莫慌,有我在。”秦灼语调温柔,抬袖拭去了秦怀山头上的汗水。
她这个爹啊,从前是富户秦家的养子,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最是与人为善。可人善被人欺,自从三年前他那养父母双双去了,秦家的族亲为占家产,寻了由头把他这一房的人都扫地出门。
刚一出事,秦灼他娘就把他们仅剩的金银细软全都卷了跟人跑了,只剩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秦怀山这人,不和族亲争家产,说得养父母多年照顾已是幸运至极,怎能让他们死后不得安宁。不怪妻子卷款和人私奔,说人家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是缘分已尽,没什么可说的。
他落魄了,也是个讲礼知耻的人,因此吵架从来吵不过别人,被赶出家门之后受苦受罪也能平心静气,回回都被人欺负,还说吃亏是福。
可当了十四年秦家大小姐的秦灼完全不同,她自小飞扬跋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朝落难,哪里受得了这气,谁敢嘲讽她、她就跟谁吵,别人敢动手她就敢动脚,不肯吃半点亏,也恨上了父亲的弱懦无能。
父女两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秦怀山原本以为秦灼今天出来肯定又要发脾气了,忽然听到这么贴心一句,眼眶都红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地又喊了一声,“阿灼。”
秦灼给父亲擦完汗,朝他笑了笑,以示安抚。
她回头就看见年过五十还浓妆艳抹的王媒婆站在几步开外,身后还跟着四个打手模样的小厮,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秦姑娘大喜啊!”方才同秦怀山叫嚣的王媒婆立马挤出了满面的笑,迎上前来。
“哦?”秦灼也笑,“难不成你今儿要给我送银子?”
王媒婆早听说秦灼气性大,触了这位姑奶奶的霉头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所以才特意多带了几个人来壮胆,此刻见她眉眼含笑很好说话的样子,心想着这大小姐应当是穷日子过怕了。
那今天这事就好办。
王媒婆心下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我,是南巷的张员外。他呀,看中你了,要娶你做张家第十三房小妾。张员外说只要你点头啊,就把你爹先前欠了张员外的债也一笔勾销!”
“我家员外就是这么说的!”王媒婆身后四个打手似的家丁异口同声地附和着,齐齐走上前来。
大有秦家不答应,就直接硬抢的架势。
大惊失色的秦怀山连忙挡在了女儿身前,“我家阿灼自幼同晏家公子有婚约的,怎么能给别人家做妾。”
他是整个永安城出了名的好脾气,今天却为女儿炸了毛,“欠张员外的,我会想办法还的,你们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你还?你拿什么还?”王媒婆翻了个白眼,“你都被秦家赶出来了,但凡是兜里还有点银子,三年前你娘子怎么会跟别人跑了?”
这人嗓门奇大,把街坊邻里都招了过来。
众人围在柴门前议论纷纷,一个个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隔壁的李大娘扬声道:“还记着你女儿同晏公子的婚事呢?也不看看你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要是晏公子想娶你女儿早就来娶了,哪会拖到现在!”
晏家那位贵公子,才华出众,十三四岁便名满江南,如今到了十九岁正该娶妻的时候,相貌越发清隽俊美,满城闺秀都把他当做了心中贵婿首选,与这秦家弃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偏偏这姓秦的父女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仗着多年前定了婚约死死抱住了这人人都想要的贵婿不肯放,怎么能让人不恼?
“就是嘛。”王媒婆赶紧地见缝插针,“张员外家财万贯,他能看得上你啊,是你的福气!你还不赶紧趁着年轻貌美去张家享福!”
秦灼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想起了这是自己十七岁那一年,被好色的张老头逼婚的事儿。
前世她那暴脾气,听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之后,一声不吭就进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架在王媒婆脖子上,恶狠狠地说:“你再逼我一个试试?”
这架势一出,自然没人敢再说一句,王媒婆等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时候的秦灼还觉得自己挺能耐,可后来王媒婆这几个逢人便说她有失心之症,时常砍人伤人,数日之后秦灼被卷入命案之中,这些流言就成了定她死罪的重要证词。
重来一次,决不能那么莽撞,被人反咬一口了。
打蛇先打七寸,杀人不如诛心。
能动口就不要动手。
秦灼心下默念数句,伸手按住想同人争辩的秦怀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语调如常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城南那位张员外今年八十高寿了吧。”
王媒婆做缺德事不免心虚,嘴硬道:“八十怎么了?我看你是年少不知老头好,错把少男当作宝……”
秦灼唇角扬起一抹冷弧,一步步逼近王媒婆,“逼人做妾,天打雷劈。毁人姻缘,千刀万剐。”
后者被她逼得颤巍巍地往后退,脸色都白了。
秦灼负手而立,含笑问了一句,“我瞧你这些年没少干缺德事,不怕折寿吗?”
王媒婆脚下一崴,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片刻功夫已经是面色泛白、冷汗淋漓。
这、这姑娘不哭不闹,却句句一针见血,比发脾气耍狠更可怕。
秦怀山和围观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出声。
秦灼抬手把飘到眼前的红头绳拨到背后,转身看向另一边,笑盈盈地喊了声:“李大娘。”
后者一听就心道不好,可惜这会儿想溜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少女徐徐道:“你女儿喜欢晏倾,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嫁到晏家去。这一天天的,总瞧我不顺眼动不动就来踩一脚算怎么回事?”
“胡说!没有的事!”李大娘一边争辩着,一边羞愧而逃。
秦灼懒得管那么个跳梁小丑,笑着摁了摁指节,正打算送客的时候。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晏公子!晏公子怎么来了?”
周遭众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晏公子来这做什么?”
“不是说他看不上秦家姑娘吗?”
秦灼回眸看去,只见几个身着褐色窄袖衣衫的年轻小厮走在前面开路,将门前围观的人群疏散至两旁,给来人让出了一条路。
晏倾还是十八九岁少年模样,身着白衣,腰悬玉坠,缓步行来时衣袂翩,远看是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走近了,再一看少年面无表情,迎面便能察觉到这人自带寒气,浑身都带着“拒人千里”四个大字。
隔世再见,秦灼看着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其实已经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喜欢晏倾哪里了。
那些嘲讽秦灼嫁给晏倾是痴心妄想的人好像都忘了,她的祖父祖母和晏家长辈是世交,自小给他们两人定下的婚事。
她与晏倾青梅竹马,数年同窗,少年在旧日春风里给她唱过蒹葭,她曾在晏倾年少痛失双亲时,跑到晏府陪他跪灵堂办丧事撑住岌岌可危的产业,珍之重之地说要给他一个家。
她喜欢晏倾喜欢地人尽皆知。
可晏倾对她的喜欢,却只有年少懵懂时,那流光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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