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你生来命好。
你长我两岁,作为老李家的长子,你受到了太多让我无法忍受的优待。你出生的时候,老祖宗的时日已不多,年过八旬的老头抱着你去了那时街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然后用三张照片向整个小河村宣布了老李家已四世同堂的振奋人心的消息。照片上的你,头大的出奇,眼睛异常明亮,手里握着自己的小鞋子,是姨妈用粉色毛线织的,相同的,你还有四双。老祖宗料定,你是“国家的栋梁之才”。而后几年,你是众人的宝贝疙瘩,当时两个舅舅均未成家,他们带着你胡吃海喝,叮嘱你回家不要说,怎奈你口齿伶俐,一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无比自豪的叫嚣舅舅们又带你去了哪里,吃了什么,所以,后来带你出去的时候少了,但宠爱日益增加,小河村的孩子鲜有玩具,而你,天上飞的铁飞机,地上爬的小火车,手里玩的拨浪鼓,应有尽有。你曾把飞机放进盆里,并倒入满盆的水,看看飞机还能不能继续飞上去;摇着拨浪鼓在家里走来走去,说自己是个收破烂的。母亲带你逛街,每次你都会哭闹着要一顶警察帽,大阔檐,中心有一颗闪亮亮的五角星,母亲笑着逢人必夸,你将来是做警察的料。你的名字是李家三辈人翻《康熙字典》、《新华字典》最终确定的,父亲说,你是老李家振兴的希望。
我的出生平淡而无趣,幼年留念的照片寥寥无几,而几乎每张照片上都是你占尽一大半的画面,我惊恐的对着镜头,缩成一团,你淡定从容,笑不露齿。双亲对于我幼时的描述大概只局限于几个故事。例如父亲讲的“两小儿跪树”,你我调皮,被罚跪在院子里的大桐树下,跪着跪着,一儿曰“我瞌睡了”,一儿曰“我饿了”,双亲笑的不可开交。老屋的门口有一石墩,圆润光滑,是你我小时候的乐趣所在。夏秋农忙,无人顾及之时,我会睡着在上面,你则寸步不离,等我睡醒和你一同玩玻璃弹子,有时会趴在上面吃饭,你热衷于抢我碗里的东西吃,然后看着我哭回家去。老屋对面人家的女儿叫丫丫,她大我一岁,一年夏天,母亲为我盛了几个蒸饺,嘱咐我在外面吃,不要乱跑,当我刚把碗放在石墩上,丫丫就像是从石墩底下冒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一只蒸饺塞进自己的嘴里,在一旁玩耍的你也已相同的速度给了丫丫一记响亮的大嘴巴子,丫丫大哭,跑回家去,一会传来更撕心裂肺的哭声,你看着我的碗说,回家,吃完再出来。这些都是双亲回忆你的精彩片段,而我只能是配角,不管这些故事真实与否,我对你的印象始终如一,霸道,不近人情。
上学之后,人们说的头大有宝,你的聪明才智便开始显现出来,你的小学是用两个鲜红的100分与金灿灿的奖状堆积成的,你的中学是奖学金与师生的赞不绝口交织起来的。然而,你大学落榜了,分数公布的那个夜晚,是我见过的你最狼狈最凄惨的样子,你蹲在墙角,不敢看父亲,后来,你读了警官学院,再后来,你进了县城的反恐特警队,你如愿以偿的戴上了警察帽的特大号。你们警队的一举一动都通过你的价值不菲的手机传达给父母,再由父母广播给众人,父亲最喜欢与别人聊的便是你的工作,你何时在哪执行任务,父亲一清二楚。现在,你交了女朋友,是个售楼小姐,你工作的单位离家40公里,你平均两周回一次家,看看双亲,看看双亲为你大婚建的新屋,你去村里看看,看看老屋,看看村里人,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如同复制,你从容淡定,嘘寒问暖。你遗传了父亲的忠与孝,母亲的善与忍,你大体不差的行走在生活为你铺好的道路上,生活要你毕业之后工作,你就在江湖上漂泊两年之后圆了警察梦,生活要你结婚,你便在与售楼小姐四年马拉松下来谈婚论嫁,我始终相信,你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但总在连外人也为你担心时,你便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我见过你的女朋友,我未来的嫂子。一个过于精明能干的女孩,在公司表现良好,业绩突出,她是你的骄傲,你的最爱,你的24小时,你的世界观。暑假在家时,你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乱世从军,宁世从商,我去做生意吧,你说,做生意,你不行,你不够精明,我说,行与不行,我自己说了算,你说,做生意要把商品推销出去,你有经验吗,你干过售楼吗?我说,是不是我的准嫂子干过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你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先出去,你说,你这性格,怎么在这世间混?我说,不用你操心太多,管好你自己。你没说话,转而给母亲说,这小女子太凶悍了,赶紧把她嫁出去得了,母亲说,凶悍点怎么了,去了别人家不会吃亏。听了这句话,我的眼泪忽然间就出来了。小河村是个小村,大大小小的事基本上都是公开的,于是,老李家要建房子便也算不上什么新闻。暑假开始动工的,而我刚好赶上。农村人盖房子细致,真材实料,地基要经过四到五遍处理,叫做打圈梁,圈梁即设计图纸上的条条框框,打好之后要停七天左右,让它充分凝固。这七天中,双亲念叨的最多的是你,什么时候回家,又怕影响你的工作,你像极了老李家的叔叔于勒,等到你回来的那天,就多一个人来帮忙,双亲就可以不用太辛苦。你终于请假回了家,带了一大包零食,说是你女朋友买给我的,我说,谢谢叔叔。你回家后,父母的笑声也多了,晚上,大家坐在圈梁上乘凉,你抽了最后一口烟,望了望已经成型的地基,把烟头扔在最里面的框里,说这个应该就是小女子的房间吧,我说,那个风水不好,我要你的房间,你挥挥手,豪迈地说,你随便挑吧,剩下的给我就好,我说,您这么高风亮节,我倒不好意思了,像是小人。父母在一旁相视一笑,不说话,我起身走进屋里。父亲在庄基本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而随着这长约33。8米的大屋的建成,我越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我像是小小的、畏葸的萤火,始终比不过你宽大额头闪亮亮的光芒,你可能忘了,小的时候,你绰号大头。
按照农村的习俗,即便是钢筋混凝土式的房子也要举行“新屋上梁仪式”。为了这个习俗,70多岁的外婆一大早送来了新买的水壶和一匹红的亮眼的绸布,这是上梁必不可少的道具;一小撮柏树枝,是你和表哥去坟地里折回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风俗);两米长的红丝线,一把红漆木筷子,十几枚硬币,一包绣花针。我可以清楚地说出每一样东西的用途,因为这些东西组装起来费了我和母亲大半个早晨的时光。大约等到中饭时,工匠表示屋顶的活已经基本处理好,可以开始了。我知道激动的一刻就要到来了,壶里面装满了水,放入硬币和绣花针,红色的丝线将筷子和绸布绑在柏树枝上,这些东西需要从屋顶放下绳子来将其吊上去,然后需要屋子的主人登上屋顶,将水壶里的水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倒下,表示落地生根。从小和你一起剃光头当做男孩来养的我,自告奋勇要上屋顶去倒水,这是之前双亲默许的,是你赞同的,然而,我却忽略了太多我原本就无能为力的东西。当我兴致勃勃的准备爬梯子上屋顶时,和外婆同来的大姨慌了神,急忙阻拦,说,妮子,你不能去,要主人去,你,是客人。我尴尬的笑笑,指着你说,那让他去吧。你理所当然的爬上梯子,爬上屋顶,我转身离开,离开新屋那宽阔阴凉的房檐下,忽然就泪如雨下,这个家生我养我20余年,有一天,我就变成了客人,我委屈,我却无言以对。 (日志文章 www.xiaoleidm.com)
我倚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下面,一抬头便看见你骄傲的站在屋顶,你的脚边是尚未干透的水泥,鞋面被水打湿了一半,裤脚沾着泥土,你的背心早已湿透,夏天的阳光刺眼而毒辣,你的脸晒得发黑,但你笑着,牙齿很白,眼睛很亮。阳光毫无阻碍的射在屋顶,射在崭新的不锈钢水壶上面,折出一道光,不知投向何处。你按照工匠的指示,拎着水壶走到屋檐最中央,屋檐下面挤满了人,等着捡硬币的小孩子,等着开饭的众人,等着这一切结束可以好好歇息一下的工匠们,还有双亲,他们抬头看着你,嘴角含笑,有些激动,满足而欣慰。在一片欢笑声中,你把水壶翻转过来,水从里面一泻而下,夹杂着银光闪闪的绣花针,硬币相互碰撞叮叮作响,和水声混在一起,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大家欢笑着,给水花让出一块地来,针落在地上,不见踪影,硬币光滑明亮,折射着每个小孩欢喜的神情。四米高的屋顶,一壶水从上面倒下来,倒像是解释了高屋建瓴的字面意思。整个过程37秒钟,水落下来,形成一道细长的瀑布,水花四溅,与阳光碰撞在一起,悄悄弥漫出一道模糊的小彩虹,倏尔消失,水砸在还未处理过的台阶上,溅起细小的水珠,夹杂着泥土、粉尘,慢慢飘散。你满足的看着这一切,将空壶扔在一边,手指摸到脖子上的一滴滴汗珠,你像个秋收季节望着满眼金灿灿的麦田的老农民一样,满足而幸福。父亲老了,你作为新屋子的主人,你站在屋顶看着众人,我看着你,你仿佛瞬间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可以随意挥霍你的权力,决定屋子里每一个人的去留,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透过那37秒钟的水流,看见了你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从小就不怎么喜欢的方脸,那个宽大明亮的额头,那些漆黑而密丽的睫毛,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趁你睡着时我一根一根的拔掉它,你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看见了你的双手,跟父亲的手一样,黑黄而粗糙,有烟熏的痕迹,指甲饱满,边沿修整,在5岁左右时,我磕破了头,这双手捂着我的伤口,带我飞奔回家;我贪玩踩进了荆棘丛,这双手把我从中抱了出来,自己却扎满了葛刺;双亲不在家时,我一直发烧,这双手帮我烧水做饭,量体温,买药,检查我的作业;作业没写完向母亲撒谎时,这双手先于母亲的手打在我的头上,拍得我眼冒金花,从此再也不敢撒谎。你就只大我两岁,你自以为是的可以照顾我一辈子,直到我出嫁,直到你放手。我出生时,你虚岁3岁,外婆带你去医院看我们母女,母亲头上戴了白色的帽子,抱着我,我安静的睡着,你安静的看着我,看着母亲,忽然,你大哭起来,母亲给外婆解释说,因为妈妈戴了白色的帽子,孩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哭了起来。这个理由何其勉强,我安静的听着,感受着,你小小的手指放到我的脸上,你惊呆了,这是一个生命,是与你血浓于水,从此不可分割的小生命。你的手掌慢慢找到我的小手,你紧紧的攥着,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的体温通过你的指尖传递给我,它告诉我,以后的日子,这个人会陪着我一起长大,会疼我、爱我、保护我。而我的体温和着淡淡的乳臭传递给你,你惊慌失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地攥着,你太小,想不了那么多,你感觉害怕,你哭了出来。以后的日子,你陪着我一起长大,你大概忘了自己第一次见我时的感触,你抢我的饼干,把我推倒在地,步履蹒跚的我却从来不哭;当你充分感觉到童年到来时,你开始嫌我麻烦,出去玩从来不带我,回家后却总是给我一些新奇的东西,你带着我养蚕宝宝,养小金鱼,蹲在地上看蚂蚁,看蜘蛛。你总是觉得我软弱,需要你的保护,而我一直嗤之以鼻,直到现在。
你的婚事逐渐定了下来,你更加忙了。我毕业之后选择去上海,你却总是发来一些本地的招聘信息,父母的担心与你的掺和夹杂在一起,你要我考教师、考公务员,离家近,稳定而和谐,响应双亲誓死不能放手的号召。没什么可以阻挡我,我还是离开了,你没有再执着,只说有什么困难就找你。现在我在上海的不到20平米的出租屋里写着关于你的乱七八糟让我泪流满面的事,比起你的33。8米长的“豪宅”,我的选择貌似错的离谱,微信聊天时,你从没说过要我回去,你不咸不淡的谈着家里,谈着你的未婚妻,你的工作,你的一切还是那么稳定而美好,你的笑容还是放肆而真诚,你做着你想做的事,走着想走的路。你看不见我的表情,感受不到我的温度,我们的直觉仅仅靠着血液里相同的元素而相连,而你却能出现的恰如其分,最痛苦最难熬时刚好会收到你鼓励的短信,我认为是巧合,你做你的主人,我做我的客人,我无力反抗。
你要结婚了,我坐在西行的火车上日夜兼程往家里赶。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一幕一幕陌生的景物,我又想起了那37秒的水流,透过那水流,我看见了小时候坐火车时,母亲抱着我,你在旁边玩,对面的小孩抢你的玩具,差点惹哭你,我突然伸出手,打在对面小孩的脸上。这些都是母亲回忆的,母亲至今都想不通看上去呆呆的女儿是怎么做到的,况且中间隔了一个小桌子。想到这里,我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在观察着你,和你保护我一样默默地保护着你。
我相信,透过那37秒的水流,你看到的不只是双亲的喜悦,众人的欢笑,你一定看见了我,看见在梧桐树下的我,安静的流着眼泪,笑着;你一定看见了牙牙学语的我朝着你伸出手,朝你吐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叫着“哥哥”,你乐不开交,要抱我,那么吃力却死活不放手;你也一定会看见,我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出这屋檐,阳光洒在我的婚纱上,耀眼而迷人,那时的你倚在梧桐树下,满脸笑意,却泪水阑珊,你想再带我去田野疯玩一次,再去看看蚂蚁搬家、蜘蛛结网,你想做好多好多的事,你发现已经来不及,我走出这个屋檐,就是你的客人了。那37秒的水流全部落地,你从记忆中清醒,你忽然意识到,你承诺要一直保护我,直到你放手,来得竟是那么快,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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