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被你嫌弃的至爱
1
火车行至山海关的时候,孔璐心生悔意,不该张罗带爸妈来北京旅游。
就在刚刚,孔爸孔妈和身后的乘客吵了一架,为一件很小的事。
起因是孔璐上车后感觉有点困,想眯一觉,就把自己的座椅调得稍微低一些。结果上下眼皮儿刚合上,后面便传来气急败坏的臭骂,“喂,前面的,你当车里是你家炕头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能不能有点公德心?”
过了好几秒,孔璐才意识到那人骂的是自己。
想想自己只顾着拓展空间,侵占了别人的地盘,她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给身后那位大姐道歉:“对不起啊,我调座椅的时候您没吱声,以为您没意见呢。我这就马上调回去。”
按说这事到此就该打住了。可后面那个大姐可能心情不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得理不饶人:“什么叫你调的时候我没意见?这事还需要我提醒吗?你如果脑子没毛病,就该知道把座位放那么平,肯定会影响后面的人!”
孔璐有点生气,正要据理力争,只见旁边“噌”地站起一人,冲着那个大姐吼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脑子才有毛病!”
主持正义者乃孔妈,老太太气得松弛的面颊直哆嗦,胸口起伏明显。
孔璐不想把事情闹大,拍拍孔妈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结果老太太在坐下的前一秒狠狠地扔出一句:“座位有这个功能就是给人用的,嫌挤你买一等座啊!”
老太太抬这个杠干啥,是怕这场架打不起来吗?再说,虽然大姐态度不好,但到底是她孔璐有错在先。
孔璐抿着嘴、拧着眉,无语的对象从大姐变成了亲妈。
果然,事情沿着孔璐担忧的方向发展。那个大姐也是个泼的,嗷地一声站起来开骂:“我今儿真他妈开眼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土鳖进城,以为地球是你家啊,自己办事没教养还特么好意思骂人,不要老脸……”
孔妈气得直哆嗦,嘴巴抖了半天说不出话。孔爸赶紧过来拉架,可句句都说不到点儿上:“我老伴有高血压,又这么大岁数,我警告你啊出事了你负责……”
大姐哈哈大笑,扯着嗓子招呼道:“各位,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看什么叫道德绑架!”
众人闻声,都朝着他们望过来,个个目光如炬。
孔璐恨不能遁地三尺。
2
好在乘务员及时过来调解,总归是下了车就各奔东西的陌生人,真没必要结这么个没名没姓的仇。
那大姐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也就算了。
孔璐把爸妈摁到座位上,想认认真真地去和大姐道个歉,一转头正对上大姐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
就是你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结果一脚踩上前夜某个醉鬼的呕吐物的那种嫌恶;或者你穿着旧衣旧裤去逛奢侈品专柜时,导购浮在职业微笑之上的那种不屑。
孔璐瞬间感到了刺痛,她太熟悉那种眼神了。
她寒窗多年,终于从小地方考学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那种眼神包围着。为了摆脱那糟心的感觉,她加班加点,兢兢业业,把业务做到公司前列;她打起精神,处心积虑,混迹进她其实不感兴趣的女生圈子;她摸索着学习,去高档饭店去会所去娱乐城,每天在镜子前练习坐姿站姿……终于可以自如地、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城市。
没想到,爹妈噼噼?一顿神操作,几下就把她扒拉回了从前,让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种被踩在脚底的卑微和尴尬。
孔爸和孔妈没注意到女儿的表情变化,骂骂咧咧地坐下来。
孔璐压着火气,掏出两个苹果递给他们。孔爸接过去咬了一口,咀嚼声音很大,吧唧吧唧的。孔璐刚想劝他注意仪态,却眼瞅着孔妈也同样吧唧起来。
稍后,孔妈把嘴里那口苹果的汁水咂摸干净,把果肉滤出来吞下,伸出舌头啪一口,对着垃圾袋吐出剩下的碎皮残渣。
孔璐扶额无语,想说“爸妈,你俩能不能文雅点”,转而想起孔爸一言不合就爆炸的脾气,实在不想再让一家三口成为人群焦点,于是,忍了。
基础没打好,楼越盖越歪。
从和大姐吵架到吃苹果,孔璐在心里,越看爸妈越不顺眼。
她隐隐在心里为自己和爸妈划了一条界限。她在上,而他们在下。她看着他们,颇有大姐看着她时的那种味道。
接下来的时间,孔璐几乎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冷眼旁观爸妈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孔爸吃了苹果不小心塞了牙,先用舌头舔,舌尖在腮帮子那里拱来拱去;后来直接上手,弯着小指头从嘴角探进去抠牙缝;没起作用,才想起和孔璐要牙签;用牙签时也不想着遮掩,大喇喇地一边剔牙还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
而旁边的孔妈毫无反应。想想也是,和孔爸过了大半辈子,早该习以为常。
而且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脱了鞋,叉着腿,和老家的姐妹聊语音,还开了免提,调到最大音量,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孔璐想:如果这二位仅仅是“不文明的老头老太”,而不是“不文明的我爸我妈”,她也会离这种人远远的。
3
很多年以前,爸妈在孔璐心里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无比敬爱他们。他们全知全能,他们无微不至,他们无所不在。他们是她的大树和保护神,是她的骄傲和倚赖。
尽管那时,孔爸也习惯这样吃东西、剔牙;孔妈也时常脱了鞋,单脚踩在椅子上,探着头,伸长脖子,扭着身子,姿态像极了民国时期的留声机,讲话只知道扯着嗓子吼。
但孔璐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嫌弃他们。甚至在他们为了她与人吵架的时候,有意逃避,不愿意与这样的不体面为伍。
嗯,爸妈没变,是她变了,她的翅膀硬了后,不再需要他们支撑后,他们在她心里自带的滤镜也就碎了。
到北京后,他们先去预订好的宾馆安顿下来。休息片刻,孔璐带他们去饭店吃饭。
一家三口要了四菜一汤,随后开始规划这几天的行程。他们从王府井说到三里屯,从动物园讲到北海公园,后来又从炸酱面的菜码聊到烤鸭用的甜面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点的菜一道都没上。
孔璐喊服务员,服务员应付着“马上马上”。
又等了十分钟,菜还没上。这时孔爸却发现,邻桌四个人比他们后到,同样点了店里的招牌酱骨,却已经戴着一次性手套啃上了。
孔爸怒了,站起来大吼:“你们这么大的店,还搞看人下菜碟那一套,我们花钱吃饭还得走后门吗?”
大堂经理慌忙过来了解情况,又去后厨查看,一番折腾后终于弄明白,服务员点完菜下单的时候,点菜机出了故障,他们的菜单没有传到后厨,导致了这次失误。
大堂经理态度很好,反复道歉,主动提出总价打八折,并迅速安排后厨马上做菜。
孔璐觉得这样就行了,毕竟谁也不是故意的。
可两个老人不乐意。
他们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机器故障,就是饭店故意的,如果就这样算了,那就是让别人骑在头上拉了屎。
是可忍孰不可忍。
4
孔爸大声骂饭店狗腿,孔妈添油加醋,二老一唱一和,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
正值饭点,大堂经理怕生意受损,只好又说了一堆好话,并承诺加送他们一份水果拼盘。
孔爸不屑一顾:“一盘水果值几个钱,我们不差这点。”
大堂经理:“是是是,这是我们送您尝鲜的。”
孔爸瞪着眼睛吼道:“客人不分高低贵贱,不能因为我们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们消费少,就不当回事!”
大堂经理都快哭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孔璐实在不想爸妈继续出糗,强行让他们打住,让大堂经理走了。
孔妈换了副喜滋滋的笑脸:“就不能惯着他们,刚才那人答应你爸,送咱们一个水果盘,我翻翻,多少钱——”
“——哎呀,一个果盘68!”
孔爸闻言伸长了脖子,和孔妈一起看那个果盘,两双眼睛煯煯发光。那种为了小小利益锱铢必较的琐碎,以及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的蛮横和不通情达理,让孔璐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心堵。
孔璐忽然就后悔了——当初她还说,等旅游完这趟,就把二老接到城里和她同住,现在她无比恐惧跟这样的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以后二老会在小区里与邻居争抢废纸盒,会在菜市场为了挑特价水果和人吵架,会把一点小摩擦闹得沸沸扬扬,会因为年老产生的“被迫害妄想症”和玻璃心而到处惹事……
菜一道一道上来,孔璐看着爸妈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盘白来的水果拼盘摆在桌子中间,看得孔璐心梗。
老两口浑然不觉,毫不客气地把那水果吃得一片儿不剩。
结账时,孔璐检查小票,说道:“那个水果拼盘我们自己付钱。”
服务员喊大堂经理来,大堂经理说不必,毕竟确实是他们工作失误,但孔璐坚持要给,因为她觉得打八折足以表示歉意,而果盘是二老强行讨来的。
一时间,收银台附近的人都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换做平时,孔璐肯定就算了,但今天也不知为什么,她就一定要付那个果盘的钱,不然心里过不去。
她调出微信付款的界面,清楚地、坚定地说:“我不差这68块钱。”
5
最终,钱还是付了。
孔璐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却发现,爸妈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们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这整个过程。
孔璐不知道此时他们在想什么,但无疑,他们的表情是沮丧的,困惑的,受伤的。
本来孔璐心里还在生他们的气,见此又升起一丝不忍,只好努力调整情绪,挤出笑脸说:“爸,妈,咱们走吧。”
二老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走出饭店旋转门后,孔妈开了口:“我们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孔璐假装没听到。
那顿饭以后,孔爸孔妈的游玩兴致肉眼可见地没了。他们就像两个慢慢瘪掉的气球,皱皱巴巴地飘荡在北京胡同的风里。
他们跟着孔璐走马观花地去了一些地方,不怎么提意见,怎样都好,变得有些唯唯诺诺,就连拍照留念时的笑,都是硬生生扯出来的。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离开北京那天。
候车时,孔璐问:“你俩怎么了?是不是这几天走路太多累着了?”
孔爸摇头:“没事没事,回去歇两天就行。唉,岁数大了体力不行,以后可不敢再跟你一起出来了。”
说着,孔爸打了一个哈欠。孔璐问:“昨晚没睡好?”
孔妈一向藏不住事儿,弱弱地说:“昨晚我们那屋空调坏了。”
孔璐惊诧:“什么?那你们怎么不说呢?让人来修一下,或者换个房间都可以呀。这么热的天,空调坏了怎么睡得着?”
老两口没接话,愣愣地看着孔璐。
孔爸说:“一晚上将就将就就过去了,换房间多麻烦。”
老两口又不作声了。
孔璐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了。
在亲眼目睹她非要掏那68块钱后,爸妈知道女儿生气了,开始反省自己的冒失和不合时宜。他们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处事经验和分寸,也怕再给女儿添麻烦,更不愿再给女儿脸上抹黑。
孔璐胸口闷闷的,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6
检票口响起提示音,孔璐起身拖着所有行李,被人流裹挟着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寻找跟在身后的爸妈,怕他们被人群冲散。
北京站旅客多,老两口体力不行,行动笨拙,到底还是与孔璐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看他们迟迟跟不上来,而孔璐受制于肩上的大背包和手里的行李箱,又不能回头去拉扯两人,只能隔着人山人海遥望他们,心中升起浓郁的无助感和无力感。
刚才心里那点愧疚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烦燥和郁闷。
她想哭。
因为担忧,因为自责,也因为越来越多的焦虑,和渴望甩脱年迈父母的那点人性之恶。
她觉得自己太坏了,真的太坏了。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这样,在某个瞬间,竟然嫌弃生养自己的父母,视他们为天大的负担。
她明明知道,父母变得这么蛮不讲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平时和外界接触太少,很多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深浅,更谈不上把握好分寸;也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虽然老了,但仍是父母,有保护女儿不吃亏、不被欺负的义务,所以他们装也要装得厉害点,并不是恶意挑事儿。
至于那些生活习惯,他们本来就这样啊。
她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她嫌弃父母老了,更多可能是源于一种恐惧,他们即将成为自己的包袱,拖慢她前行的脚步。
一家三口最终在站台会合,孔爸气喘吁吁地解释道:“一不留神掉队了,人真多。”
这时,列车慢慢驶入站台,他们在车厢内安顿好,终于结束了这趟不那么如意的全家旅行。
大约还是在列车行至山海关时,孔爸突然说:“我和你妈不打算去城里跟你住,我们还住郊区的老房子,反正又不远,你没事儿可以经常回家。”
孔妈怕孔璐多想,又加了一句:“你哪天想让我们去帮你做饭打扫卫生,就说一声。”
孔璐看着爸妈,不知如何回话。
她觉得没有分寸的爸妈,却做出了一个最有分寸的决定。还巧妙地给了她一个理由,卸掉她的负罪感。
也罢,爸妈尚可照顾自己,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后常回家看看就好。
她顺水推舟地说服着自己,然后吐出一个字:“好。”
说完心头一轻。随之,愧疚与亏歉,排山倒海,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