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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还秋雨绵绵的汴京，这会儿天边刚泛起点晨光朝霞，便见秋风席卷着枯枝上的黄叶，吹落了一地。秋高气爽的，仿佛要将这大半月来的阴郁秋雨一扫而光。
裕王府里，张灯结彩，格外地热闹。
林惜一大早便收拾好自己的随身衣物，来到东院里候着。听说今日裕王最小的儿子会从北椋回来，往后便在府里住下不走了。
可是，从白天守到夜里，林惜也未等来自己的新主子，她靠在院子里的廊柱上昏昏欲睡。
“惜姐姐，快醒醒，畅春园里吵起来了，老夫人叫你去把三公子领回来呢！”她上下眼皮打了几架要合上时，以前跟她同寝的婉月来到她身旁，语带焦急将她摇醒。
“哦，我这便去。”人清醒过来，林惜三两下理好自己头发和衣衫，脚步匆匆往外走。
“这小祖宗是怎么回事？”林惜走在前面，跟身后的婉月问话。
“三公子刚回到府上时，各院里的主子们还是高高兴兴的，可家宴用到一半，他陡然和大公子起了争执，大夫人还朝他泼了一碗汤水，老夫人见拉不动架，便作主让各院丫鬟将各院主子带回去。”婉月虽然慌了神色，但事情来龙去脉也算是说清林了。
“我知道了。”事情了然于心，林惜心里也有了分寸。俩人到畅春园外时，恰好碰到大公子傅沅和大夫人曹氏被自己的贴身丫鬟从里面拉扯出来。
傅沅脸色铁青，眼角青黑，看来是吃了亏。他看了她一眼，忿忿离开。
林惜低着头，神色没有半分起伏。
“赶紧将三公子领回去，伺候他梳洗歇下，他一路奔波回来也够劳累的了。”老夫人谢氏最后出来，叮嘱林惜几句，婉月也随着老夫人回去了。
“奴婢明白。”
林惜低声应下，便往畅春园里走去。
夜里的园子带着凉意，吹得人身子发冷。林惜刚走到廊下，便见到那人着一身华丽云纹锦袍站在水榭里，头上束银色玉冠背对着她，似是在凝视眼前一片平静的湖面。
屋檐上的灯被风吹得晃动起来，衬得他修长的身影明明灭灭。
“三公子，奴婢来带您回东院。”林惜近身来，看到眼前人衣袍平整，墨发未乱半分，好似占了上风。
傅墨庭回过头来，便见到自己身后站了个身穿青绿衣裳的丫鬟，衣襟处用金丝线绣着好看的花纹，不是一般品级的丫鬟。
“以前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傅墨庭的声音从头顶低沉落下，带着轻蔑和威胁。
“正是。”林惜交叠在身前的十指忍不住颤了颤，她还是紧张了。
“很好。”
这话落在耳边，听得她忐忑不安。
回到东院备好热水，林惜便伺候他到里间脱下身上华服。上面残留了些汤汁，想来是被曹氏泼的那碗。
“三公子可有被烫伤？”衣袍尚带着温热，他被泼时那碗汤水应该很烫。
“小爷死不了，用不着你这小丫鬟操心。”他双眼微阖，下颌线条凌厉分明，喉结微微动着，喝了酒的气息里夹杂着淡淡的酒香味，氤氲在林惜鼻息间。

是个嘴硬的主。
林惜给他备好烫伤药便回到自己房里，冲洗完身子后她翻阅桌面上的黄历，在十月初九那一日画上圆圈，灭灯歇下。
次日，宫里来了人，是来给傅墨庭传旨的。他去北椋这些年是以质子的身份被扣押在那的，淳元帝感念他替大燕受苦，给他赐了个官，还叫他进宫面圣。
宣旨的老太监都到前院了，傅墨庭还没起身的意思，候在门口拍门许久未见动静的林惜深吸一口气，一脚将门踹开，疾步来到他榻前，将人连拖带拽从床上拉起来。这一连贯动作，让旁边的丫鬟们都看呆了眼，“赶紧给三公子换上衣袍！”以至于她吩咐出声来，她们才手忙脚乱给傅墨庭穿衣服。
林惜一边指挥身旁的丫鬟，一边拍拍他的脸道：“对不住了三公子，宫里来人了，老夫人他们都到前院了，您再不过去一会儿该受罚了。”
他肤色很白，脸长得也好看，轻拍那么几下就泛红了，比女子的肤感还要好，令林惜不由得颤了颤心尖。
“你这丫鬟胆子很大。”被她这么一折腾，傅墨庭困意全无，他睁开那双似若星辰的眸，露出凶光，狠狠盯住凑在自己面前的脸。
“奴婢不想看您受罚。”被他盯得后脊梁骨发凉，林惜咧开嘴笑笑。
他冷嗤一声，恹恹道：“死丫头话说得倒是好听。”
俩人你不情我不愿的，林惜倒也算伺候完了。
来到前院，傅墨庭打着哈欠承下圣意，便随老太监进宫。林惜拎着食盒，跟傅墨庭上了马车。
他随意靠在车壁上，手里转动那块印着“都虞司主事”的牌子，是个六品官，官阶不算低了。
林惜从食盒里将早膳拿出来，一一摆在小桌上道：“您先用点早膳垫垫肚子，等进了宫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吃上东西。”
“你怎么知道宫里吃东西晚？”车厢里传来碗筷的碰撞声，傅墨庭反问。
“宫里规矩多，自然是这样的。”林惜规规矩矩回着。
车内空间不算小，可摆了张桌子后，便显得小了许多，林惜虽是跪坐在他对面，俩人却是离得很近。
待她一双杏眸与自己对上，傅墨庭这才看清林面前人的姿色。她柳眉弯弯，鼻腻鹅脂，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粉红，瞳孔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樱色薄唇，称得上清秀绝俗。假以时日若是长开了，即便是放在这汴京的满门贵女里，也算出色的。
可惜啊，不是自己的人。
“帕子。”傅墨庭神色不变，吃完就咣当一声放下筷子，朝她摊开手。
林惜规矩将帕子递过去，她发现了，这个人做任何事从来都是吊儿郎当，不傅旁人的眼光。在这规矩森严的裕王府里，以后怕是难捱。
想到这，她不禁担忧起来，眼下只能行一步看一步。
裕王府本就挨着皇宫修建，林惜将碗筷收拾好放入食盒内，马车也到了宫门外。
她下车，双手交叠于身前目送傅墨庭入宫。
他今日着一身千峰翠玉色长袍，腰间系蜀锦烧蓝玉带，垂挂一个双鹤衔珠玉佩，走在灿烂的日光下，竟晃得人眼眸里无端生出些璀璨的光彩。
站在宫门外等得百无聊赖时，林惜听到后边传来一阵马车声，她转过身，便看到另一辆马车缓缓行来，瞧见华丽车檐上赫然垂挂着的大大“林”字，她面色苍白，人似雷霆击中般迅速跨上马车，躲入车厢内。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好似要跳出来一般，车帘被风吹起时，她人震了震，见到了那个让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他如今已出落如青松修竹般挺拔，面色俊朗清隽，周身自带朗月清风，是走在汴京街头上都会让贵女们忍不住多瞧一眼的那类。
他挽起车帘，伸手将车厢里的人牵下马车，待里头的人出现在他视线里，她看到他的眼里盛满了温柔。
林惜手指尖被她掐进手掌心里，喉头似被什么堵着，等喘过气来，她才艰难酸涩叫出一声，“哥哥...”
尔后，车中出来个身姿婀娜的倩丽少女，林惜脑子“嗡”地一下轰炸开。
是林璟！怎会是她？！
哥哥素来最厌恶她！从来不愿靠近她分毫！
林若渝朝林惜这边望过来时，车帘正好落下，遮住彼此的视线。
林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看到是裕王府的马车脸上露出娇羞的神色来，她娇滴滴开口道：“哥哥，你政务繁忙，阿璟还让你陪着进宫，是阿璟不懂事了。”
“兄妹之间不必这么见外。”
林若渝让她挽上自己的手，俩人说说笑笑走进宫里。
林惜望着俩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宫门尽头，她才肯放下车帘，脸上早已被泪水糊成一团，整个人虚弱地靠在车壁上。
“以后你不许再见若渝哥哥，不然你母亲的遭遇就是他的下场！”
林璟当年的话让林惜彻底清醒过来，她低下头，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已恢复成裕王府里那个不卑不亢的大丫鬟模样。
正德殿里，淳元帝与傅墨庭寒暄一番后便与其坐下对弈，黑子落下时，他开口询问：“怎么不让你大哥陪你一块进宫？”
如今裕王尚在边关镇守，裕王府里的主心骨便落到了傅沅身上。
“皇伯伯，墨庭儿如今已年满十九，再过一年便是弱冠之年，不能再事事都依赖父亲和大哥了。”傅墨庭恭敬回着，裕王亦是皇家出身，先帝还在位时，他还与淳元帝一块上战场杀过敌，帮着先帝稳住了江山。按辈分，傅墨庭得叫淳元帝一声伯父。
“是啊，转眼间你已十九了。”淳元帝脸上浮现出落寞神态，满是愧疚道：“当初是皇伯伯对不住你，若是我治国有道，便不会让你受此屈辱。”
傅墨庭脸上笑着，藏于袖中的双手却紧紧攥成拳头，脑海中闪现过在北椋被当做质子时受的种种屈辱，那些屈辱将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锤炼成一匹披着人皮的狼，他压下心中苦涩，眼中噙笑道：“墨庭儿用八年屈辱换大燕长年安定，值得。”
然而，眼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淳元帝没瞧出他眼中异色，只以为他是心甘情愿为大燕付出，很是欣慰道：“你放心，朕已给你功名，还有一门配得上你的婚事随后就来。”
他刚说完，一小黄门便从殿外走了进来，弯腰躬身回禀着，“皇上，贵妃娘娘那派了人过来，说林家俩兄妹已到，家宴也备好了。”
“来，留下来陪你皇伯伯一道用顿家常便饭。”淳元帝站起来，搭上傅墨庭的肩膀。
傅墨庭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来到姚贵妃的玉蓬殿，家宴被安排在一长廊小榭上。

见到淳元帝过来，姚贵妃和林若渝兄妹俩朝他敬礼。虚礼受过，便各自入座。
“这两位是林丞相家的公子和千金，林卿去年已考取功名，如今入翰林学院里任侍郎。林家小姐如今年满十五，尚未婚配。”淳元帝兴致盎然与傅墨庭介绍林若渝与林璟。
“姨娘，这位公子是？”林璟坐在姚贵妃身侧，满脸娇羞，挽着她的手轻轻晃动了下。进宫之前娘亲只告诉她皇上要给她指婚，对方是裕王府里的公子，至于是哪位公子，她倒是不得而知。
“这位啊，是...”姚贵妃清丽的脸上透出些许尴尬，她原以为淳元帝要指裕王家的嫡长子给林璟，可此刻他带过来的却不是傅沅，这人她也未曾见过。
“这是裕王府的三公子傅墨庭，昨日刚回到汴京。”淳元帝淡定说着，“往年宫宴他未曾来过，爱妃认不得正常。”
三公子？！那个被送到北椋当了八年质子的三公子！
林璟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她原本就是庶出，如今难道又要将她嫁给妾室出身的庶子？！而且还是这么一个满身烙着屈辱烙印的人，这不是让满汴京的人都等着笑话她吗？！
见到妹妹失态，林若渝赶忙圆话道：“皇上，舍妹久居深闺，未曾这么直白被人介绍与旁的男子相识，倒是有些失态了。”
淳元帝笑着圆场：“无妨，今日不过是想让俩人先见一面，若是都有意，那朕便替你们俩个指婚。”
林若渝刚想回话，却被傅墨庭抢先一步，他颔首回拒道：“皇伯伯，林小姐今日不过才见了墨庭儿一面，若是这么匆忙就将这门亲事定了，墨庭儿身为男子倒是无妨，可林小姐是女儿家，名声于女子来说，最是重要。倒不如给她些时日，让她好好了解墨庭儿的为人后再定不迟。”
闻言，林璟倒是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其实他长得很出彩，即便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叫人难以忘怀。可，他是庶出的。
虚荣与欲望占满林璟心间，就算他帮自己解了围，也不足以叫她青睐于他。
“对啊，三公子说得是。阿璟如今才及笄，再给些时间让两个年轻人好好了解彼此一番再定也不迟。”姚贵妃稔笑着，给淳元帝倒酒。
“如此，那便日后再说。”众人一番劝阻下来，淳元帝也只好松口。这原本就是为了弥补傅墨庭给他的一份赏赐，既然他不想接，自己也不好再强求。
傍晚日头快落下时，林惜才见到傅墨庭从宫门口出来，跟他一块出来的还有林若渝和林璟，她只好躲进车厢里。
林若渝与林璟同他道谢后，便上了马车。待傅墨庭来到马车前仍未见林惜下来迎接时，人便恼了，“小爷我都到了，你还磨蹭什么呢？”
听见外边马车驶远的声音，林惜才敢掀开帘子，下来迎他。
“脸色这么差？”
俩人面对面坐下后，傅墨庭才发现林惜的脸色很苍白，人也像是受了什么天大惊吓似的。
“大概是这车里太闷了。”她解释着，替他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