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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这是李阮苏在第四馆住的第三晚，房间安稳，也不会再有宜芳公主入梦。可正如阿遇所说，在他睡下之后，天公变脸，惊雷一声高过一声，眨眼之间，瓢泼大雨倾盆浇下。李阮苏并非害怕打雷的人，平常睡得也深，但这一整夜的雷声却像是划破长空砸在了他耳朵边上似的，扰得人一阵心慌，在床上辗转多次，到底是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因着起得早，他终于发现了阿遇不仅不会做木工，还不会做饭。一大早就拎着食盒来送饭的人正是李倩。天家子弟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可是这人偏偏就不带个侍从在身边，走到何处都是独来独往，亲自拎了东西过来，一见李阮苏还打趣，“六郎昨夜又睡得晚了？”
李阮苏满脸憔悴，又不想说自己是被雷声惊扰，只能叹上一声气。
可是他不提，阿遇却开口了，“昨夜的雷那样响，怕是被吵的吧。”
说罢，竟好心地解释一句，“这几间屋子用的木材与别处不同，你所听到的声响比外面更大也不为奇。你若是嫌吵，我帮你改改便是。”
“真，真的？”
虽说两人相识时间尚短，对方又帮过自己，但李阮苏始终都不觉得这姑娘是个如此好心的人。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对方所提的条件。
“一会儿去崇仁坊把这跟木条插在三条巷林家西墙的墙根，然后守上三个时辰，若有异动便回来告诉我，没有异动便再守一个时辰然后拔了回来。”
那木条看着是槐木的，纹理通直，手臂粗细，并无异处。李阮苏心知自己并无反驳余地，匆匆吃过饭便出门了。
崇仁坊就在平康坊北面，里面多是进奏院和邸舍，这等要闹坊曲是李阮苏少年时经常出入之地，只是那林家宅子旁边人潮熙攘，他费了一番力气才避过众人将那木条插下做好掩饰。刚松了口气，扭头却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凑了过来，“某瞧了你许久了，见你这般鬼鬼祟祟的，怕不是……”
李阮苏暗暗吸了一口气。，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那书生却压低了嗓音，“也是来看这孙家的热闹的吧。”
李阮苏那口气很快呼出去了，连连点头，“正是。”
孙家是哪个孙家，又有什么热闹可看，他一概不知。但那书生在此徘徊了许久，又觉得挤到人群里与妇人们一起去看热闹是丢颜面的事，一见落单的李阮苏也和自己目的相同，话匣子就打开了。
“某听闻那孙家七娘生得妖异非常，果然……果然是妖孽化身啊！”
“啊？”李阮苏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那书生见他知道得不多，脸上更是添了得意之色，“你怕是只听说孙七娘一夜之间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就来看个热闹，却不知昨夜孙家奴仆亲眼看到孙七娘身披羽衣在雨中漫步听雷啊！”
“还有这等事？可这……这事虽古怪了些，也不能就此说是妖孽作祟吧？”
“未出阁的姑娘雨夜听雷后无端有孕，不是孔雀成了精又是什么！”
李阮苏一怔，听了这话才想起自己生活在大唐时曾听闻孔雀听雷而有孕的故事，可那坊间话本上的故事也只是虚无缥缈的故事罢了，怎可当真？
正说着话，巷子里又传来一阵喧闹声，李阮苏趁着书生扭头看热闹时，飞快地把脚边的木条往土里踩了踩，也垫着脚往那边瞥了瞥，这一看就看到孙家门口停了辆马车，而没多时，便有几个仆从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着道袍的道士，众人前呼后拥的把那姑娘挡在中间，可即便那女子戴了幂篱蔽身又穿着宽松衣裙，也不难看到那明显凸起的肚子，倒真像是已经怀胎八月了。
这就是那孙七娘？
想来孙家也觉得此事丢了颜面，待那女子和两个道士坐上马车后，驱车的人便像是不顾扯上还坐着个怀胎的妇人似的，一路疾驰，很快跑没了影。
坊内的人七嘴八舌地扯了一早上，如今亲眼看到孙七娘大着肚子的ˢᵚᶻˡ模样，眼里更是冒了光，邸舍那边的喧闹都难压人群的议论声。至于那孙家，早早地就关上了大门，好像这样久能挡住外面的流言蜚语似的。
看了这场热闹，书生终是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某未说错吧，左右邻居前些日子见那孙家七娘还未有身孕，哪怕她不知廉耻与人私通，也没有几日之间肚子便大到这个地步的，定是孔雀成了精啊！不然那孙家人怎么都不出来反驳一声的，反倒要叫道士到家里？”
“那现在他们是要去何处？”
“自然是要将人送去道观驱邪啊！管她是不是个妖孽，都出了这档子事，哪有还留在家里的道理？”
那书生一面说着一面咂嘴，从世风日下说到廉耻败坏，又从世道不稳说到妖孽现世有奇冤，说到最后，见唯一的听者李阮苏始终面色凝重，才满足地点点头，走了。
他一走，一直心不在焉想着昨夜雷声的李阮苏才回过神来。插在地上的木条还是毫无反应，他不能现在就跑回第四馆去和阿遇说这孙家的怪事，而且就算他问阿遇昨夜的雷声是不是有什么古怪，那姑娘怕是也会回他一句多管闲事。
偏偏雷雨过后今日是个艳阳天，他小心翼翼蹲在这墙根下暴晒了四个时辰，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赶在宵禁前挤进平康坊的坊门。
阿遇是个不理会旁人“死活”的，接过那木条就进屋不知做什么去了，李阮苏摸着晒疼的脸站了半天，没等来什么关心，也只能收拾起院子里那散落一地的木头。
阿遇虽然一直说自己不会做木工，又声称木锯是用来锯人的，可这第四馆堆着的木头却不少，而且大多都是槐木的，李阮苏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头顶却传来一个声音，“这些木材阿遇最近便要用，由它散在地上便可。”
李阮苏抬眼，却见面前站着的人是李倩。这时候已经过了宵禁，对方显然是要在此留宿了，他一时有些发愣，心道自己留在这里更像是个“奴仆”的身份，可李倩却不同了。
而李倩不知是不是没看出他的心思，一张口竟说起了孙七娘一事，“六郎今日去崇仁坊，是不是也听说孙家那件事了？”
“啊？啊，是……”李阮苏回过神忙点头，“你从何处听来的？”
“一日之内长安城都传遍了，而且接走那孙七娘的道观是亲仁坊的太微观，素来香火旺盛，就连徐国公的孙女也曾在那里清修，人来人往的，哪还有什么秘密。只是传言终究是传言，不可尽信。”
“你是说孔雀成精这事？”
“就算那孙七娘是孔雀成精，孔雀听雷便有孕这事也太荒谬……”话说到一半，李倩便见面前的年轻人眼神飘忽，脸色极不自然，“六郎？”
李阮苏一下回过神来，“这话自然没错，可是……”他偷偷瞥了一眼阿遇的屋子，心道更荒谬的事不就在眼前吗。
就算李阮苏未明说，以李倩的聪慧也不难猜出对方至今仍将阿遇视作能通鬼神的术士。偏偏阿遇所做之事早已越过了界限，一时也难解释，李倩索性不提自己的心上人，反倒问李阮苏，“六郎，在你眼中，何为匠人？”
“精于一门手艺之人？”
“确实如此，所以木工房、纸坊、酒坊……通通都是匠人。但世间念力加诸于身，人便成了神，世人将念力加诸于物，自然也会留下一些痕迹，匠人里有一些人将这些痕迹看得太清楚，甚至能够加以利用，遇儿她们一族便是如此。”李倩三言两语解释完，眼波朝着阿遇的房间一飘，话锋也是一转，“但也仅此罢了。就算是她，也没法让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凭空有孕。”
“那这孙七娘无端有孕和昨夜那雷声也是全无关系了？那她怎会……”
“六郎。”李倩忽地叫他一声，眨眨眼，没说话。
李阮苏瞬间反应了过来，脸上有些发烫。
若无邪灵作祟，使女子怀有身孕便只有阴阳交合这一个办法。那孙七娘有孕八月的事恐怕有蹊跷，但定是与人私通了。
见他明白过来，李倩继续道，“这事是孙家的家事，就连那孙七娘身披羽衣听雷的事恐怕都是孙家人听说孔雀听雷有孕的传言后才编造出来的，以此来掩盖丑闻。权贵之家大多会用一些唬人的传闻来遮掩真正的秘密，我幼时听过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六郎还是莫要多想了。”
李阮苏在长安多年，也不是没见识过这样的事，可他不解，“那你为何主动与我提起此事？”
“自然是遇儿特意嘱咐的。”李倩抿唇一笑，“她叫我转告你，说你最喜欢多管闲事，今日在崇仁坊看了热闹一定会回来问她，但眼见不一定为实，你不过是局外人，还是安分些吧。”
被人一语戳中，李阮苏登时无言，以至于临睡前看到李倩是在阿遇房里留宿时，他倒吸了一口气，几次想要张口又几次捂住了自己的嘴，心中拼命告诉自己，旁人的私事与自己无关，就算自己叫李俨一声阿兄，李倩也不过才与自己相识了几日而已。
何况长安也算民风开放了……这事放在王孙公子身上能算得了什么……
可阿遇她本事再大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这个世道，哪有不吃亏的道理。
那李倩初见时明明是最谦虚懂礼的，怎么不明白这些廉耻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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