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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急着解释，李倩忍不住笑了，“那想来六郎也不后悔来到长安了。”
“我是在长安长大的，或许不该这样说，但比起奚族，长安于我而言更像故土，”
“哪怕此地风云动荡，权力更迭下波澜不断？”
“是。”李阮苏认真思虑后，仍点了点头。即便他也曾感叹长安壮阔繁华下的悲戚离合，但长安城永远是那个万丈荣光加于一身的长安城，永远让人忍不住回首凝望。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门响。
两人同时回首望去，只见阿遇迎着光站在廊道尽头，身上的大袖衫还是原来那一件，却好似又罩上了一层桑蚕丝绞织成的薄纱，那透光的暗纹紧贴着原本的布料，轻如羽翼，若有似无，好像多加了一件外衫，又好像只是在原本的罗衫上勾勒出了闪着微光的花纹。
女子穿着这样一件衣服站在光芒之下，连那未曾描画的眉眼都柔媚起来，明艳极了。
可在他们二人注目之下，美人的神情却逐渐狰狞起来，“我找到有拂了。”
阿遇对李阮苏和李倩的出现毫不惊讶，在他们两个上前问她有拂在何处时，她也无心理会，直冲冲地便朝着大门外走去。
李阮苏想，第三馆与他们所在的这个第三馆应是叠在一起的，因为阿遇从门口直愣愣地冲出去后，来到的仍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东市的大街上，而出门之后他们回首望去，第三馆也还是那个人来客往的第三馆。就在刚刚他们所处的房间里，明明寂静无人，现下却依稀能看到娘子们与客人调笑。
忍着背后发凉的感觉，李阮苏还是在心底默默赞叹这匠人们的本事。
只是如今已是宵禁，他们三个冒然冲到了东市的大街上，若不出意外，再过一柱香就定会被巡逻的武侯卫兵们发现，到时候抓回衙门去，惩罚还是其次，他们三个人，一个是已经没有身份的皇孙，一个是掩饰身份回到长安的外族质子，还有一个刚刚才逃狱的命案嫌犯，若凑在一起被抓，那真真是长安城近年来最大的热闹了……
可眼下阿遇却考虑不了那么多，她飞奔在东市的大街上，看样子像是要往南边去。
李阮苏拦不住她，只能全力跟在后面问着，“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如今坊门已关，路太难走……”
“晋昌坊。”阿遇打断了他的唠叨，“我自有办法。”
李阮苏记这长安城的路记得很熟，掰着指头一算，东市离那南面的晋昌坊足足隔了四五个坊，他们得走上几个时辰才能到啊。
“阿遇……”
“别说话。”
阿遇根本不给他开口发问的机会，扭头开始拆起第三馆门框上的横木来……第三馆门框上的横木？李阮苏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千真万确，就是门框上的横木。
那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框上有一截突出的横木，原本就算是将眼睛贴上去看也察觉不到的，阿遇伸手一摸就给摸了下去。而紧接着，她便围着小座小楼转起圈来，那边卸下一截木头，这边拆下一个圆环，一节一节的，从一楼到三楼，不知摸出多少来，而这些木头形状各异，两端却并不平整，李阮苏随手拿起两个来试图接在一起，可是怎么也合不上。
而那边阿遇拿了最后一个部件来，见状拍了下他的手叫他放开，自己则坐在地上开始折起这些横木来。它们有的能分成两截，有的竟是四段相叠，展开后是长长的一条。
“这是青槐木，陈放了至少三年，这样才耐用。”李倩指了指那堆木头，好心地告知身边的年轻人。
李阮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不明白这是干什么时，却见阿遇拿出了八段弧形的木条，那木条两端分别有榫卯，另有八根辐条插入木条内侧的卯口，眨眼间竟拼出一个两臂环抱那么大的车轮来。
李阮苏看得目瞪口呆，小心翼翼拿起那木轮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虽未包裹外皮固定，这简单的榫卯却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精细的，那木条两端相连后浑然一体，已经不是严丝合缝那么简单，更像是就此融在了一起，已经不分你我。
“这可不是阿遇的手艺。”李倩猜出他心中想法，好心告知，“是与她同族的兄长所做。”
“也是木匠这一支。”
“自然。第三馆和第四馆都是他建的。”
这让李阮苏忍不住露出一个更诧异的神情来，托阿遇的福，他原本还以为匠人中木匠这一支什么木工都不会呢。
而就在两人这三言两语间，那边阿遇已经完工了。李阮苏回身一看，嘴都跟着张大了，只见他们面前立着的竟是一辆形状古怪的木车，车前连着一个似马非马，似人非人的东西，上面插着三个推杆。
如今他们三个如今正身处昏暗的小巷子里，唯有月色照明，阿遇却生生靠着一双手的摸索拼出了这样一个东西，李阮苏一时都不知该夸那造车的人，还是这拼车的人。
而阿遇未用上一炷香就拼出了这东西，现下哪有功夫听他说废话，拽着人便上了木车。

也是奇怪，那木车看着娇小，坐上他们三人却还不算挤，而那被拆成几段的木条们也比李阮苏所想的要坚硬些，明明还不及他胳膊一半粗，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而阿遇依次推了那三个推杆，这木车便倏地动了起来。

夜色微凉，李阮苏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都被疾速带起的风吹到了脑后，两边景色飞快地在向后退去。快到坊门时，他本还在想着这该怎么过去，这木车到底能攀爬，还是干脆腾空而起飞过去。
可是幻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木车竟直直朝着那坊门撞过去了。李倩和阿遇同时伸出手，一左一右地将他身子按了下去，李阮苏只听一声巨响后，有什么东西似乎从头顶上飞过去了，木车却是一步未停地接着向前跑去。
那两人松了手，李阮苏本能地想要回身去看，却被阿遇一眼瞪了回来，只能目视前方，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长安有宵禁，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尽皆关闭，以朱雀大街为首的东西两侧街道上都有武侯卫兵巡视，他也是第一次在长安城的主街上看到入夜的景色。而巡视的人似乎对他们毫无察觉，一路上只有车轮压过地面时那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声响和夜晚的虫鸣。
未过多久，三人就已经来到了晋昌坊。也是到了这里，李阮苏才忽然明白过来阿遇到底要去何处。
就在那晋昌坊东面，一座高塔静静伫立在那里，巍峨肃穆，正是大慈恩寺里的慈恩寺塔，又叫雁塔的。
大慈恩寺足有屋宇近两千，占了晋昌坊过半的土地，是长安城最宏伟瑰丽的寺院。李阮苏之前未曾来过这里，阿遇却是轻车熟路，他们几个停下的地方本就离雁塔很近，她的双脚才落地，就冲着目的地冲了过去。这女子身手好得离奇，如鬼魅般穿梭在院落中，攀爬院墙更是如履平地，李阮苏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直到到了那高塔之前，就连阿遇都要停下来想着进去的办法，他也总算是喘了几口气。
天色昏暗，模糊了塔上的痕迹，但也还是依稀能看出左右墙壁上被人写下的一些名字和词句。这是连李阮苏都知道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大唐的学子们若是中了进士，必会参加的宴会是曲江宴，必要做的事便是在这雁塔题名。他刚要努力分辨一下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名字，便听旁边传来阿遇冷冰冰的一句，“自从第一个傻子中进士后一时兴起将名字题在了塔下，每年都有数人效仿，好好的一座寺庙，几层高塔，以后怕是连写字的地方都没有了。”
被她这么一说，本是荣光无限的一件事，忽然就变得无趣起来。
李阮苏没敢反驳，却也不再四处张望，只专注看着她打开那雁塔大门。只见第一层正中央摆着一座佛像，他们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阿遇叫去了佛像背面，只见那底座之下有一凹槽，阿遇将手掌向上探进去摸了摸，未过片刻就摸到了机关所在，“咔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合在了一起，然后就见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三块地砖倏然被顶了上来，露出了其下的一层木板。
那木板看起来不薄，轻轻敲了下，声响也果然厚重，而且仍是用榫卯相接，仿若一体，连下手拆卸的地方都没有，唯独左上角留了一个手指粗细的四方木洞。李阮苏只见阿遇顺手从腰边摸出一根圆棍来，量也未量，只用眼睛瞄了眼粗细，便用匕首飞快削成了四方模样插在那木洞里，刚好塞在其中，未留半点缝隙。而她向下用力一推一拉，那木板便就此松动，没一会儿就被整个掀开。一阵微尘扑面，露出下面的楼梯来。
李阮苏敏锐的留意到，越接近这雁塔，阿遇的身子便越频繁地颤着，直到他们走下这地宫的楼梯，这女子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却拂开了他们想要扶她的手，走得跌跌撞撞。
这雁塔地宫里堆满了梵文真经和金银佛像，甚至有几处还供着舍利，似乎都是当年玄奘法师带回的宝物，可是现在没有心思多看一眼。李阮苏和李倩跟在阿遇后面没走多久，三人都同时停下了脚步。
就在那地宫的尽头，一个女人正静静躺在一张白玉雕成的大床上，远远看着似乎还是四肢俱全没有损伤的样子，可是稍稍走近了一些，李阮苏就忍不住捂住了嘴，几乎惊呼出声。
只见有拂一头乌丝已经变得雪白，而她脸色蜡黄，原本娇嫩的肌肤多是褶皱，竟已老成耄耋模样，但比起这个衰老得几乎没有半点生气的身体，她身上所穿的那件衣裳却明艳无比，那是一个薄若羽翼的单丝罗裙，稍稍向另一侧挪动脚步去看，衣裙便会变个颜色，像极了安乐公主的那条百鸟裙，但裙上却只饰以一只振翅欲飞的禽鸟，似是却火雀。
阿遇推开他们两个站到那玉床前，伸手便扯开了有拂的胸前的衣襟，李阮苏闪避不及，正好看到了拂娘子胸前心口处还留有血迹的伤痕。
在看到那伤口的瞬间，李阮苏险些以为有拂已经死了。
但阿遇却拿手指从上至下地沿着那伤痕的边缘抚了抚，指尖轻点，似乎在量着什么，又像是在感受那胸腔中的心跳。其后，开口道，“转过去。”
李阮苏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叫自己转身，连忙照做。
而在他身后，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等到阿遇再叫他们转过来，面前的两个女子已经交换了衣裳。
阿遇为有拂穿上了那件她补好的大袖衫，自己则穿着有拂身上那件饰以鸟雀图案的裙子。在脱下那大袖衫之后，她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了，只是脸上的神色难看极了，眼底除了悲痛之外，剩下的全是厌恶和恨意。
那厌恶的眼神瞧着有些似曾相识，李阮苏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这事不会与姬灵有关吧。”
阿遇没回答，嘴角却肉眼可见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