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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M 104.5，欢迎大家收听音乐点歌台…我是主持人… 今天是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号……”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车窗上，敲得玻璃啪啪作响，后排座位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潘睿不得不重新调整坐姿，长腿蜷缩在座椅间的缝隙里左放右放怎么都不得劲儿。
她瞄了眼驾驶座上不停打电话的人，借着昏暗车厢的遮掩，索性岔开双腿，左右今天穿着长裤，不存在走不走光的问题。
汽车龟速地朝市区方向走，前面隧道口估计积了水，排起长龙的车队只能一点点向前移。
潘睿晚上在附近的县城喝喜酒，新娘是她上一家公司的领导，崔西。潘睿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接替的就是崔西在海外驻地的位置。
大学毕业那年，潘睿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实习，实习结束后，她被公司外派去西非待了四年。用简单的话来概括潘睿在西非的日常就是，每天从她睁开眼睛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得不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跟一群平均体重超过 300 斤的“买大姆”们讨价还价做生意。
面对一群不太讲理且嗓门大到能震飞肯尼亚羚羊的女人们，潘睿刚开始也招架不住，几次险些被她们气哭。好在后来她试着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从那以后，客户经常见她穿个拖鞋，叉个腰，手里拎着个验钞机，慢慢悠悠地站在驻地办公室门口，冲排队的客人说一口流利的非洲英语，“Don't worry.Easy.”
因为路上堵了会儿车，潘睿到达酒店的时候有点晚，台上司仪已经开始讲述起了新娘新郎的爱情史。
潘睿在门外登完记，服务员把她引到靠近门口的一桌，酒席一共办了三十几桌，上来第一盘热菜的时候，身后音响里传来一阵动人的背景音乐，司仪举着话筒，指挥新人朝双方父母鞠躬，新娘妈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潘睿想起了她姐潘晨结婚的时候，她妈吴美凤在台上乐得像个弥勒佛，最后被她爸拉着拽着不舍得走下去的样子。想到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个把星期没回去看他们了。
婚礼结束后，潘睿找机会和崔西打了声招呼，崔西见她手里空空，才知道她来得晚，没领到随手礼。
潘睿忙说不用，不想崔西也是执着，让身边人赶紧找一个，伴娘是崔西的妹妹，小姑娘转身找了半天最后拎过来一个伴娘的手礼，崔西接过来硬塞给潘睿。
大厅里人来人往，潘睿不想跟她撕巴，最后拎着礼盒跟她在门口道别后，准备到大门口打车回市区。
潘睿走出酒店大门口不远，正准备掏出手机叫顺风车，不想被人在后面叫住。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旁边，驾驶座车窗降下，一张方面大耳的脸探出来，问她：“你这是回哪啊？”
赵又是潘睿原公司的司机，潘睿外派那几年，每年回国休假，都是他去虹桥接送，俩人也算是熟人。
赵又听说她也回市区，刚好顺路，招手让她上车。
潘睿打开车门，看着后排车座位上占据了一半位置的儿童座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换到副驾驶。
上车后，俩人随口闲聊，赵又问她现在在哪上班，潘睿简单和他聊了几句目前的情况。
车开到高速上，外面突然打了个闪电，接着一声闷雷在远处炸开，轰隆隆地响。
赵又的手机在驾驶座右手边的收纳格里不停震动，他掏出耳机接电话。
潘睿挪挪腿，头轻靠在儿童座椅上，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时，潘睿似乎听见了车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很快空气里便裹挟着一股潮湿感。前座传来一阵交谈声，潘睿朦朦胧胧地听到几句什么车胎，别墅的字眼。
车载电台里的音乐声徐徐响起，潘睿揉揉眼睛，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副驾驶上来个人。
潘睿也没出声，眼神聚焦在副驾驶背后的收纳袋上，让意识慢慢回笼。
清醒的那一刻，潘睿刚好听见那人问了一句：“这首歌叫什么来着？”
赵又伸手按了几下音量，把声音调大，“叫，叫……哎哟，就在嘴边。”
潘睿没忍住，接了一嘴：“这是恰克与飞鸟的《男和女》。”
前排说话声戛然而止，赵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后面还坐着个人，一拍大腿，“哎哟，姐姐，你半天也不出个声儿，我以为你还睡着呢。”说着打开后车灯照明。
潘睿瞥见副驾驶的人也回头朝后座瞅，靠背挡住了他的半张脸，那人看到儿童座椅的时候明显还愣了一下。
为了防止他脑补出什么灵异事件，潘睿赶紧把头朝前伸了伸。
李仲然借着暗黄色的光线打量了下后排的姑娘，野生眉下一对杏眼，明艳里带着点凌厉，李仲然冲她点下头，后排的人以笑回应。她笑起来眼尾上挑，嘴角微翘，还挺好看的。
潘睿继续没说完的话，“周华健翻唱过，叫《让我欢喜让我忧》。”
李仲然反应过来她还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也笑了一下，“好，谢谢，我记下了。”
潘睿歪头看了眼车窗外，前面出现了熟悉的巨型广告牌，她冲驾驶座上的赵又说：“麻烦你岔路口帮我停一下吧，谢谢。”
赵又扭头朝左右看了下路况，一边打转向灯一边问她：“这就到了吗？要不我给你送家门口吧。”
潘睿急忙婉拒，“能给我送到这就够麻烦你了，前面走两步路我就到家了。”
“客气啥儿，咱这层关系，再说今天还能碰上，那就是咱的缘分。”
潘睿还没来得及接话，副驾驶的人怼了他一句，“得了吧，老不正经的，谁跟你有缘分。”
赵又有些气急，“不是，哥你比我还大，说我老，脸呢？”
这么一打岔，车子平稳地停在了路口。
潘睿背好包，提起脚边的手提袋，抬头的瞬间，看到副驾驶的人又朝后面看了一眼，这会离得近，前面汽车的尾灯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潘睿看得不太真切，但她能感觉出来，那是一张挺英俊的脸。
雨后的街道被洗刷一新，视觉仿佛也被冲洗干净。
潘睿和他们道谢后，提着东西下车，小心地沿着人行道上的地砖朝家走。没成想刚走几步就踩到一块凸起的空砖，“噗”的一道污水溅在裤腿上，潘睿连忙拎起裤脚，两条细白小腿露出来。
平时她能精准地避开这些“地雷”，今儿个不行，天太黑了。
李仲然看着她拎着裤脚，亦步亦趋地往小区里走，按住赵又准备转动方向盘的手，说：“等会儿，等她进去咱再走。”
进了家门，潘睿一气呵成地拉上窗帘，脱掉身上的脏衣服，用发夹绾起头发，麻利地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去卫生间洗了澡，回床上倒头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楼下传来一阵诵经声，她抬腿卷着空调被翻了个身，紧接着一声“滋啦”的热油锅声响起，潘睿眯着眼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凌晨五点。
穿上拖鞋走到阳台，对面二楼一间屋子的窗户口，来来回回有和尚的黄色袈裟在闪动，诵经声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露台上，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围坐在一起聊天，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从氛围上看，应该是喜丧。
潘睿老家在北方农村，她印象里的白事总是充斥着压抑的气氛和哀恸的哭声，可能是她见识太少，这么平和的场面倒是很特别。
整个上午，潘睿换洗了床单被罩，又用网上淘来的工具清理了淋浴间的下水道，掏出一大把头发，这事儿她早就想干，却总是想不起来。
临近中午，对面平台开始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声音有点大，潘睿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明净湛蓝的天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从边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台前几天新买的电子血压测量仪，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看到昨天从喜宴上拎回的袋子，她蹲下去翻了翻，一瓶香水，一套进口洗发套装，一盒喜糖，潘睿把洗发露放到手提袋里推门走出去。
门口地铁转乘 3 号线，坐到终点站，再走十几分钟，就是她妈吴美凤的家。
吴美凤这人天生有一股劲儿，坚信树挪死，人挪活，早些年奔着她姐潘晨，从北方小城市移居到南方。刚开始她姐俩还担心，也不知道她爸她妈会不会水土不服，不过现在回头看，吴美凤风风火火的个性倒是在小区大爷大妈中间里得到了完美的施展，因为她意外地融入得很好。
潘睿和她们不一样，一直以来她对这座城市都没什么特别的归属感，潘睿在北方念完大学，南下的第一份工作就被外派出去。这几年虽说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安逸，但她始终觉得她和这座城市之间缺少了一些衔接感，她认为「家」不仅仅只是包含了父母，姐妹这种基本的家庭成员，它应该还囊括了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进小区前，潘睿先拐去了小区正门不远处的一个彩票站，她爸潘仁礼跟两个老头正一起研究六中三号码。
彩票站是他们买完这套房子一年后盘下的，潘睿父母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不会什么其他的营生，早些年潘仁礼在老家种地，练就了身好本事，抬头瞧一眼满目绿油油的稻浪，他就知道哪块田缺水，哪一块少肥。
他希望自己选彩票也能有这种眼光，事实上，彩票可不是黑土地，总能给你惊喜。这么多年过去了，站里开出的最大奖项，仅仅是一张奖值十万的刮刮乐。
从彩票站出来，潘睿往小区里走。
进门的时候，吴美凤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潘睿进来，吴美凤反应了一会儿，问她：“都这个点了，怎么还回来了？”
“没什么事儿，就回来看看，”潘睿把测压仪拿出来，“我新买了一个，血压还是要天天测才行。”
吴美凤嘟囔，“买它干什么？”
“你那个不是坏了吗？”
“坏的那个我要去找他们退钱去。”
潘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一个通病，喜欢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找不痛快。
上个月吴美凤不知道听谁说社区免费义诊，一大早就跟风去排队，医生说她血压不稳定，最好买个测压仪，每天自己在家测量一下。刚开始吴美凤犹犹豫豫，扭头一听说，买个血压仪送六枚装的鸡蛋，立马掉头回去买了一台。
结果血压仪刚用了一个月就不好使了，吴美凤拿去社区问，人家说是她自己操作不当造成的机器损坏，跟产品没关系，气得她当天回家饭都少吃了一碗。
吴美凤见她掏出一套洗发露，拿起来瞅了瞅：“怎么买这种洗发水，看着就不像好用的样儿。 ”
潘睿懒得解释，只说是别人送的， 吴美凤嘴里小声叨叨，“送也不送点好的，诶，刚好家里的也快用完了，省得我再去超市买。”
潘睿把东西放好，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吴美凤端起一个空盆走到餐桌边坐下，拎过来一袋从早市上买回来的芹菜，一边择菜一边问她，“你那套房子还给别人住着呢？”
“说得好像人家白住一样，她们付房租的。”潘睿走过去，拿个板凳想和她一起摘，吴美凤挥挥手，表示用不着她动手。
“我还是觉得不妥，你说谁像你，买个房子给别人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敢情你做慈善去了？”
说起潘睿这套房子，潘睿还要感谢她姐潘晨。
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潘睿正在家午睡，迷迷糊糊间被手机铃声吵醒，潘晨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她手里能动用的资金有多少，潘睿短暂地醒了会神儿，报给她一个数。
潘晨当即表示自己可以借她八十万，让她现在过去西府小区签买房合同。等潘睿到了地方看了房子，很快就拍板定下来，因为这实实在在是捡了一个漏儿。
这套房原来的男户主因为赌博借了网贷，最后还不上，导致要债的人找到家里去，户主老婆没办法，只能把房子挂了个比市价便宜 15 万的价格急售。
签合同的时候，户主老婆领着她家马上读初三的小丫头和潘睿商量，能不能让他们娘俩在这继续住几个月，孩子马上升初三，不想让她心理负担太重。
潘睿见不到这种场面，她现在租的房子离单位很近，上班方便，暂时也不准备搬。但她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说常住不行，可以让他们缓两三个月。
吃过晚饭，吴美凤和楼上的老姐妹儿出去跳广场舞，潘睿陪她爸看了会儿电视，过了晚上八点，潘睿拎着一保温盒的饺子往地铁站走。 月光潺潺，潘睿一边走一边回想冰箱里还剩点什么，能搭配明早儿的饺子。人一旦吃饱了，对食物的搜索功能也变得迟钝，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一包速溶咖啡，就是不知道咖啡配饺子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