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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后背隐隐出了汗。
方才他的眼神,与平日那个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锋锐至极,像黑夜中的狼,泛着隐隐的幽光。
果真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手段狠戾、杀人如麻的裴将军,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我有些怕他。
平复了下心绪,为他量肩背时,我便找话题跟他闲谈,以免气氛过于怪异。
二叔,你和韩小将他们回来那日,说的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若没有那封信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来洮州郡吃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设计攻下武茨县的时候,派了一队人马绕道浑河,当时天寒地冻,下了好几日的雪,没想到半路遇上铁勒人的大批人马扎营,敌众我寡,打起来胜算很小,而且耽误要事,所以我带着他们躲到了麓山。
铁勒人扎营三日,我们就在麓山冻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里死了十几人,第二天几百人,第三天我对他们说,我们裴家在洮州郡云安县开豆花铺子,如果他们活下去,日后我带他们去吃豆花和鸡杂汤。
他们不信,说校尉骗人,我身上刚好有你寄过来的信,所以就拿出来念给他们听,他们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错,唯小桃读书不用功,铺子里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说有当年裴大伯的手艺,我们如今还卖鸡杂汤,十五文一碗,里面有粉,可以泡饼,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来,可好好地尝一尝,盼平安归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背着信上内容,晕黄灯光下,他面容柔和,却似有痛色,声音很慢,很轻,最后低笑一声。
我突然感觉有些酸楚,不由得揪着手,对他道:二叔,行军打仗难免遇到各种突发状况,没办法的。
不,有办法。
裴二郎看着我,眼眸幽幽:我们有马,把马宰了躺马肚子里,或者饮几碗马血,都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可是一旦那么做了,势必要耽误军令,斩杀战马更是罪责一桩,所以是我在军令和担责之中,选择了舍弃他们。
这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下,没人知道哪种抉择是正确的,斩杀一匹马容易,开了这个头,你们也不见得都能活下去,二叔,我信你做的每一个抉择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军令如山,历来如此。
可我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作用,他静默地看着我,嘴角勾起淡淡嘲讽:对,下令屠杀几千妇孺,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虽然很残忍,也很可怜,但是错不在你。
那么错在谁呢?
错在他们是胡人,我们是汉人,错在他们生于蛮荒,我们生于春景,错在他们想屠杀掠夺,我们想保家卫国,错在他们想吃饱穿暖,我们也想耕地种田。
女人天生是感性柔弱了些,我说着,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本就是拼杀的死局,你非要说出个对错,你若是错了,别人做得也不见得是对的,谁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里能滴水不漏,木瓢用久了都开裂呢。
话虽如此,毕竟是几千条人命,说着说着眼眶发热,我很没出息地抹了下泪。
裴二郎静静地看着我,眸子依旧幽深,却不知不觉柔和许多,声音也软了下来:好了,哭什么,不说这个了,我今日在抚台大人府上见到了徐县令。
我抹眼泪的手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听说了你当年拎着菜刀把你爹告上衙门,还挨了二十大板的事。
我:……
那位徐县令,正是云安县衙门的县官,作为当初的审案人,突然得知裴家出了位京官三品将军,而寡嫂刚好被他打过二十大板,为了防止裴二郎秋后算账,想必才上赶着主动提起的。
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圆滑。
先说自己出于孝悌考虑打了裴家寡嫂,然寡嫂刚烈不阿,仁义两全,是忠诚志勇的奇女子,令人尊敬万分。
或许他还在庆幸,幸亏裴二郎拒绝了天子册封,否则寡嫂真的得了个诰命,他才真的苦涩。
那些过往之事,如今想来倒也觉得无关紧要,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呢,那时冲动,做事不够周全,不仅钱没要来,挨了板子,还被人骂是不孝女,仔细想来真是得不偿失。
何人敢乱嚼舌根?
嗐,清官难断家务事,议论起来本就说什么的都有,随她们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
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裴二郎的目光随即停在我身上,又挪开,道:遇到了那样的难事,为何不写信告诉我?
说这个做什么,好没意思,二叔在军中也不易呀,我瞧着韩小将他们的花销,也没少使银子,二叔把钱都寄回家中,想来那时也很拮据。
没有,我花不了他们那么多。
一语作罢,我闹了个脸红。
因为好巧不巧,前两日我在县城买菜看到了韩小将等人,见他们往狮子巷去的,还以为是来找裴二叔。
结果回去之后未在铺子里见到人,我还特意问他。
当时他看了我一眼,轻飘飘道:没来找我。
那他们去哪儿了?我看着他们进了狮子巷。
不必管,随他们去。
那怎么成,既来了狮子巷,咱们定要招待的,我菜都买了,二叔知道他们在哪儿就去叫一声吧。
不叫。
嗯?他们在哪儿,我去叫。
我认真地问他,他挑眉看我,眼眸漆黑,然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秦楼。
狮子巷州桥东,私窼妓馆以秦楼最为出名。
我的脸立刻红了,不再言语,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