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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我命好,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从来不必忧愁什么。
直到后来,我跪在皇兄面前,第一次对他行君臣大礼,一字一句地求他。
「请皇兄下旨,命我与北吴和亲。」
他怒气冲冲,难以置信:「你可知道那是怎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
北吴国君,我未来的夫君,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
可是这一次,我必须嫁。
昭帝三年。
冷宫里的皇后娘娘死了。
她趁着夜半,一把火把自己的寝殿烧了个干干净净,等宫人发现时,她早就被火海吞噬。
得到消息后,我匆匆赶往养心殿,皇兄正伏案批阅奏折,容贵妃在一旁研墨,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彩星正跪在大殿上,头发都乱了,衣服上也有烧焦的痕迹,她悲伤地向皇兄禀告。
「娘娘今夜调开奴婢,不许奴婢守夜,等奴婢昏昏沉沉发现时,大火已经把娘娘的寝殿都烧了大半,奴婢几次冲进去……可……可是火势太大……」
皇兄抬起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死了就死了,朕巴不得她早点死。」
彩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皇上!皇后娘娘对您情深一片,和您可是自幼的情谊啊!」
皇兄嫌恶地看了看她:「少时不经事罢了,王德胜!把她押进大牢,朕不想看到与她有关的事物。」
德胜公公忙带着几个小太监,堵住彩星不断为皇后喊冤的嘴,拖着她出了养心殿。
皇兄把手放在容贵妃的手上:「容儿,你先回去吧,皇妹与朕有事相商,朕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容贵妃善解人意地笑笑,礼数周到地向皇兄和我行礼告退。
殿里只剩下我和皇兄二人,他还是坐在正中间的黄花梨木椅上,甚至姿势都与方才训斥彩星并无二致,但是整个人却弥漫着浓重的颓然感与孤独感。
我轻轻叹口气,走到皇兄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皇兄,你不要把苦憋在心里,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皇兄看向我,脸上是哀寂的神色,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皎皎,帮我去一趟大牢,问问彩星,她生前可曾有话留给我。」
事情没有如皇兄所愿,清清姐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的死仿佛是一时兴起,临时想起来了,对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了,便孑然一身去了。但我们都知道,她的死是我们的一场慢性谋杀。
彩星在大牢里痛哭流涕,她抓住我的袍角。
「长公主,皇上打算如何安葬娘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我从养心殿出来前,皇兄又召了王德胜进去。
「妃嫔自裁按律法处置,本该祸连家族,将军府既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就由她一人承担,就以贵妃之礼下葬,不能葬入帝后陵,就放在妃陵吧。王德胜,去办吧。」
我看着彩星,默了默,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彩星,你是清清姐的陪嫁丫头,你告诉我,清清姐出事前几天,可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人去看过她?」
彩星对我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求长公主发发慈悲,为我家娘娘讨一个公道,娘娘出事前一天,容贵妃去看过娘娘。」
彩星抹着眼泪,砰砰砰向我磕头,已然把我当作最后一丝希望。
「皇后娘娘一向疼爱公主,求公主开恩。容贵妃去的那日,皇后娘娘不许奴婢侍奉,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等贵妃走了,娘娘瞧着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对着窗外看了好久,更安静了些,结果谁能想到,当晚娘娘就……」
我扶住泣不成声的彩星,安慰她:「我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的。」
养心殿里没有点烛,我进去时险些撞上门口的花瓶,德胜公公忙举着一只烛替我引路,我看着仍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的皇兄,他用手撑着头,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我接过德胜公公手里的烛,借着烛光看皇兄的脸色,他看起来很不好,眼睛无神地半睁着。
他微微侧起脸看我,声音哑哑的。
「皎皎,她那么怕疼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你说,她是怎么在火海里忍受下来的呢?」
他两只手放在脸上,有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刚刚下旨杀了彩星,我要让旁人都知道,我对她的一切都无比厌恶。可是皎皎,她真的不会原谅我了吧,她一定恨透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皇宫里发生的任何事,其实无论站在谁的角度来看,都是一场悲剧。
我把带进来的食盒打开,端出药碗放在桌上。
「皇兄先把药喝了吧,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垂眼看了眼药碗,自嘲般笑了笑,他把玩着药碗,看着白玉净碗里棕色的药液,仿佛在把玩自己的生命。
「最开始的时候,我跟清清说,只要再等三年,等我把皇帝的位子坐稳了,把乱臣权臣的势力扫除了,我就把她从冷宫接出来,往后的日子再也没人能拆散我们。」
他将药液喝得一干二净,缓了缓说。
「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了,天下已比我刚登基时要安定很多,我很高兴,我就快要能和清清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但是清清,怎么就先丢下了我呢?」
我看着皇兄,他黯然地靠在椅背上,无助地看着我。
「皎皎,这种心痛的感觉,我第一次体会到是在母妃死时,第二次是清清的死。我不想再喝药了,我活着已经没有盼头了。」
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在母妃死时,他都不曾这样颓然不知所措。
我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泪坚定地说:
「哥哥,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离开养心殿,回到自己的寝殿时,我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复,皇兄的话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母妃的死。
那年我八岁,皇兄十岁。
母妃是作为战败国的礼物献给父皇的。
年幼时我常想,母妃这样年轻好看,而父皇早已年迈,甚至连我都抱不动,他们在一起透露着强烈的不般配,有次父皇来找母妃用午膳,我看到他坐下时,龙袍包裹着肚子上的赘肉,一股股叠着,母妃真的会喜欢这样的父皇吗?
母妃告诉我,她没有喜欢谁的权力,帝王的欢心留在哪,谁才能活得更长久。
在我的记忆里,母妃一直是温柔安静的,我和皇兄打翻了母妃喜爱的妆盒,她也只是心疼地捡起来放好,转头看我和皇兄有没有受伤。
她有时会轻声哼唱一些曲调悠扬的小调,我问她,这是什么歌,她笑着把我抱在怀里,说这是她母国的歌。
有时夜深人静,她会悄悄打开一只小小的箱子,里面是她母国的服饰,她轻轻摩挲着这些衣物,微不可闻地叹气。
我凑上前,发现这些衣服大多颜色明快,明紫色、水红色、天蓝色……
我问母妃:「为何母妃现在只穿素色,皎皎从没见母妃穿这样好看的颜色。」
彼时我太过年幼,根本不懂,母妃嫁入姜国后,早就没了年少时的自由,在远离母国的深墙大院里日复一日蹉跎,她厌恶父皇,自然也无心打扮。
父皇暴虐昏庸,不问政事,后宫里塞满了妃子,环肥燕瘦,尽态极妍。
但我一向认为父皇是喜爱母妃的,毕竟整个姜国王室的宝贝都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送进母妃宫里,除夕宫宴上,漫天爆竹烟花下,父皇当着所有人的面,执起母妃的手,在其乐融融的宴席间,对母妃郑重许诺。
「如月,你永远是朕的至宝。」
我拉着皇兄躲在柱子后面,母妃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我看着父皇如此珍爱母妃的样子,与皇兄拍手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