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碓杵一段时光散文
在小镇,碓(音duì)杵可以算得上尚在使用中的最古老物件之一。它伴着先人们从远古一路走来,样子并不起眼,甚至需要你用“粗笨”两个字才好形容,可在生活中,它却是早时乡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物件。
说是碓杵,其实它们是两个不同的物件,碓是碓,杵是杵,只不过在使用的时候两者需要互相配合使用。从“碓杵”的字形本身,我们就可以很直观地想象得出它们的制造原料了。碓是盛放研磨器,由整块儿的石头雕凿而成,常见为约两尺直径的圆柱状,高也是两尺左右。下端平整,以便摆放时平稳牢靠,上端为一直径约一尺的碗状深臼,用以盛放需要舂捣的物品。杵为木石结合物件,由石制杵头和木制杵把组成。杵头也用整块石头凿刻而成,呈倒置的馒头状,半球面光滑,上剖面平整,其中部有一四五厘米的圆形孔洞,用以安装木制杵柄,两者组合后成为一个重锤式舂捣器。
碓杵通常置于乡人聚焦居住的大院墙角一隅或是村中大槐树下,这样,人们在使用时既可背风又能挡些太阳,纯粹是为了方便日常使用。可不要小看了这碓杵,它可是彼时乡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器具。舂个麦仁、玉米仁,捣个五香粉、辣椒面,再将粗盐疙瘩锤成细盐面,就是你想吃个腌韭花儿,也得来这里把韭花和青红椒给捣碎了才能腌。所以,这碓杵平时虽看着不怎么起眼,却是乡人生活中必不可缺少的物件。
因乡人口语发音中较多地使用了儿语化发音,这碓杵在小镇便被叫作“碓杵窑儿”。这“窑儿”在当地多是指一些小坑洞,因为那碓上有个坑,所以这碓杵便被称作了“碓杵窑儿”。
我们生产队里有三四个碓杵窑儿,分布在人群聚集的不同位置,以方便人们日常使用。而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则是放在老祠堂院儿院墙边上的那一个。叫做老祠堂院儿的大院子原是旧时期的苗氏宗祠,新中国成立破除四旧后这宗祠便被废弃,除了正堂屋演化成为生产队的储粮库房外,其它房子便被队里分给社员,成为群众生活住房。当然,这碓杵窑儿作为公用财产,一直还放在院墙边上的位置,它既是乡人的生产工具,也是小孩子的大玩具。有人使用时,只需要用井水洗刷干净,用抹布擦干或是晾干就行。无人使用时,则整天有孩子在上面坐来坐去。因其中间的臼坑正好能容得下一个小孩子的屁股,我们这帮捣蛋的小孩子就常常一屁股坐将进去,身体仰靠着碓杵窑儿的边缘,悠然自得地晃动着那两条耷拉在碓杵窑儿另一边缘的小腿,仰起小脸看着蓝蓝的天空。此刻,仿佛自己坐着的并不是一个石头坑臼,而是一条小船,荡漾于天地之间,怡然自得。其实现在细想起来,那感觉倒更象是窝在舒服的软沙发里,只是那时候还未曾见过沙发,也并不知道世间还有被称为“沙发”的物件,自然也就不能形容得这么贴切了。院子附近同龄的小孩儿都喜欢坐在那里面,争争抢抢也就再所难免。可这毕竟是舂捣食物的工具,我们一帮子小孩儿不是屁股坐就是脚踩些玩,那些常用这碓杵舂东西的奶奶就难免看不过眼,常常是将我们训斥一番,然后将我们撵到一边去玩。可她毕竟不是守在那里的,转转眼她走了,我们还会过来将这碓杵占领,成为我们快乐玩耍的小天地。
在碓杵上玩是快乐的,但看人舂东西也是别有乐趣。来舂捣食物的多是女人们,她们是家庭食物制作的主力军,这制备家庭食物原料的任务自然还是大多落在她们的肩上。因为那时候小钢磨已经得到普及,那些像碾子、石磨这些和碓杵属于同一时代,原本用来碾压、磨制粮食的古老物件已经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但若是舂捣麦仁、玉米仁、粗盐、花椒面等等的事情还是需要使用碓杵来解决,毕竟这些食物、调料的日常用量并不太大,用钢磨来粉碎怕还没有损耗的多,所以,乡人们制备这些东西时,还是主要依靠碓杵舂捣这种最原始的人工方法来解决。
若是捣麦仁儿、粗盐这些还好说,无非就是耗费些时间和力气,只需要耐着性子把它们舂完就是了。可你若是要捣制像辣椒面和五料面(乡人日常食用调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五香粉,主要由花椒、大料、小茴香、丁香、桂皮等炒过后捣碎过箩而成。)这些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原料,那可就是又费力又受罪。因为舂捣这些物料时,它们的微尘颗粒后随着你的锤倒升腾起来,这些刺激性材料会刺激你的眼睛和鼻腔,使你喷嚏连连加上眼泪汪汪,那种滋味可想而知会是多么难受。可这些又是日常炒菜必备之物,一年中每家每户基本都得进行捣制。这些调料又以年关时用量最大,于是,每逢年之将近,这舂捣辣椒面和五料面便成了各家的“保留节目”,你家方才演罢,他家旋即登场,唯恐误了过年烹煮使用。
到了年关将近时节,你便常常能见了女人们用簸箕端了炒好的物料来舂捣。你若要想知道她们今天捣的什么,不需要去问,只远远的看一看她们的装扮,多吸几下鼻子便可了然。若看见她们脸上蒙着毛巾的,今天必是捣的辣椒面或是五香粉。那时候普通人家也用不起什么口罩这等高档东西,只简单地将平时洗脸用的毛巾湿一下水,拧干蒙在脸上即可,防护效果是有一些,却并不十分理想。流眼泪、打喷嚏是不可避免的,可总比没有强吧。至少有了湿毛巾的遮挡,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喷嚏会直接打到这些正在捣制的调料里。女人一杵一杵地捣着,她们腰身起伏的背影和着那“咚,咚……”的舂捣声融进我的脑海,成为我对那个时期妇女生活场景最深的记忆之一。
我是吃着这样人工舂捣的五料面长大的,也同母亲一起去碓杵窑儿捣过那些东西,体验过舂捣食物的艰辛。那如碗钵般大小的石制杵锤虽只有五六斤重,可你若想捣好一样东西,必是要经过千百锤杵捣的。你拎着杵把儿双手紧握向上提起,而后让它自然落下进行舂砸,如此反复,你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和耐力。未杵几下,我便感觉自己双臂无力,腰身酸困,可为了多替母亲分担一些,还是硬撑着进行舂捣,只是那动作明显变得缓慢无力。母亲看出我的窘态,赶忙接过杵把儿自己舂捣,我还不示弱地握着杵把儿和母亲一起将它提起,以便减轻母亲的受力。可终究自己的耐力有限,只得做罢。看着母亲被呛得眼睛红红,虽有怜惜,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情形每年都会上演,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间久了便成为一段刻画出的记忆。
我虽讨厌舂那些调料面,却喜欢吃麦仁儿、玉米仁儿。夏日时节,煮上一大锅麦仁儿或是玉米仁儿,那汤便是最可口的解暑美味。炎热的天气,回到家中盛上一碗麦仁儿或是玉米仁儿汤,“咕咚、咕咚”几口下去,那香甜清爽的口感直入心脾,再用筷子将碗底的麦仁儿或是玉米仁儿拨拉进嘴里,既有嚼头,又具清香,还甜腻适口。那味道绝对是未经历过那段岁月和吃过这些东西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东西虽然美味,可舂捣制作起来却需要耗费时间和体力,熬煮起来更是费火费时,需要小火慢炖方能达到理想的软烂效果。通常想吃这样一顿饭食需要一天的准备,用小半天的时间舂捣,再用半天的时间进行熬煮。真真地应了那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如今,这些记忆已经远去了,方便快捷的超市为我们提供了你能想到的一切调料和食物原材料,只不过它们都是使用的工业化生产,给我们带来方便快捷的同时,也让我们失去了对这些食物制作过程本身的深刻体验,少了参与的快乐。
去年回家,看到村里的碓杵还在,它静静地躲在院墙一隅或是大槐树下,静静地看着人们从它身边走过,感受着时世的变迁,和光阴的流转。偶尔还有一两个过惯了苦日子的老妇,还依旧循守着旧时的习惯,坐在那里一杵一杵缓慢地舂捣着一些食物原料。你看着她们那缓缓的动作,感觉那舂捣着的仿佛已经不是食物原料本身,而象是在舂捣一段过往的时光。那腰身一弓一直间,便将黑白的时光胶片播放,播放一段属于过去式的美好影像。
今天,碓杵这凝聚了时光记忆的物件,从远古陪我们一路走来,又随我们的生活一点点消逝。当某一天,你重又遇见它时,记忆又会变得那么清晰,仿佛时光并未走远,一切还在昨天,殊不知,那代表了岁月的皱纹早已经爬上了我们的脸……
碓杵,依然还是它原来的模样,历了雨雪,经了风霜,老了岁月,熬煮时光。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每看它一次,都能使你产生一股莫名的心动,感受它那敦实厚重的身形,然后融进你的记忆,带你去回忆一段属于自己童年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