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光交锋散文
很多时候磨刀石是孤独的。磨刀石的隐忍来自于对时光的笃信,笃信一片薄薄的刀刃,终究会磨砺出耀眼的锋芒,而后暗藏于心。等季节的拐角,等谷物成熟,手起刀落,收获像日月一样饱满的喜悦。
一把镰刀挂在山墙上,想念麦子,五月的杜鹃鸟匆匆赶往祭祀的路口。不要浅薄的欢喜,不要轻佻的姿势,当五月来临时,父亲的眉骨凝成山间一团滞重的云。他在掂量什么,在掂量每一株麦子成长的背面,几多沧桑和风雨。他在掂量脚下的土地,时光像一匹飞逝的快马,马蹄哒哒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父亲的目光缓缓移到山墙上,斑驳的土墙,像出土的秦简,写满祖先的辛劳与汗水。那把业已生锈的镰刀,是先辈留下的唯一物证,青锋隐藏于内,憨厚隐藏于内,智慧隐藏于内,手起刀落的绰约舞姿隐藏于内。
一块磨刀石就是真实的时光之石,你要打磨的不过是正在成长的自己,混沌不怕,包裹在外的锈斑与尘土不怕,当一把镰刀蘸上清澈的月光,收获已然充盈在心。
我熟悉父亲在月色下磨镰的样子,大大小小几把镰刀一字排开,像列队在大地上等待检阅的士兵。凝神,对视,一把镰刀的质地,用手指轻轻一弹,就能听见噌泠的回声。沉闷的,短暂的,像一块泥巴糊在墙上的声音,肯定铁匠马三在打铁时做了手脚,掺上了不中用的铁砂。轻盈的,飞旋的,像刹那升腾的火焰,在风中欢快地舞蹈,像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依然站在树的枝头,凛凛的寒风吹过,还在用饱满的声音呼唤秋风。磨镰时的父亲是虔诚的,月光如水般流泻,流过无尽的夜空,流过滴水的瓦当,银子般闪耀的光芒落在庄稼院里,父亲一伸手就能从盛满月光的水池里蘸取一些,放在磨刀石上。父亲磨镰的动作是极富节奏的律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七正三反,把镰刀反复在凝滞的时光之石上打磨。
磨砺既是一种真诚的交流。磨刀石在将自己的坚硬打磨之后,陷入无边的空洞:莫非此生的意义就是一点点将自己消磨?莫非最后的结局就是为了成熟,为了一场又一场适时而来的收获披肝沥胆?镰刀的回答是豪爽的,在一次次蘸满月光被打磨之后,像一个敢作敢当的义士,深深记得在月光下的轻轻一诺,从容奔赴就义的战场。
一块磨刀石和一把镰刀要多久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就像一个人匆匆行走在虚无的时光里,要多久才能领悟生命的真义。
我操起一把镰刀的样子实在笨拙,草丛里一只休憩的蚱蜢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在五月的田野上游逛的那条蛇,一声窃笑,隐匿于草间。有时候,人是不能气馁的。生命也是一块沉重的磨刀石,人走在风里,就像与生命的磨刀石擦肩而过。呼呼的风声就是打磨的声音,直立的身影就是一面隐忍的刀锋。你需要正视,需要坦然面对。除此,别无它途。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被时光打磨掉的,在他还是青年的时候,可以轻松地挥起一把铁叉,将几十斤的泥块,高高抛起,稳稳地落在墙头上。和散兵游勇的麦客一起南下北上,日夜挥舞一把闪亮的镰刀,为别人打下收成,却卷刃了自己的锋芒。多年以后,父亲努力抬起那条僵直的右臂说——想当年,唉!目光深深地投入一片浩淼的暮色。像一把终被锈蚀的镰刀,再也舞不出漫天光明。
一块磨刀石具有沉默与善良的品性,他的讷言就是对时间无声的倾诉。他在想念,想念当年的明月流水,一望无际的麦田像一面金黄的画幅。金色的,对,金色的田野是庄户人家永恒的梦。土地是沉默的,时光是沉默的,就连天边的飞鸟,在成熟来临之际,一样陷入无边沉默的感恩里。此生,谁见过如此充满后现代主义气息、魔幻的画幅呢?一株株麦子把纤细的勾勒进行到底,一轮红日,将浓重的油彩尽情挥毫,一股风,携着昨日的疲累与忧伤,在金色的田野上,与希望和幸福重逢。
开镰,每个人都将这个生动的词语按捺于心。而此时的光阴,一如磨刀石般绷紧了神经。
锵——我喜欢刀刃贴在磨刀石上的第一缕声音。是召唤,是贴服,是一种悲壮面对另一种悲壮的安抚与允诺。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升起在乡村的上空。父亲的那把镰刀,钝了,倦了,锈蚀在时间的拐角。而我的青锋利刃刚刚开始,尽管在第一次面对如隐者般的磨刀石时,我的动作是笨拙的。但是,我相信无言既是鼓励,我相信一轮明月永远是天地间最温和的眼神。就像母亲,老祖母,母性的乡村。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时,予以慈祥的微笑,予以圣洁的征衣,好义无反顾地走向无边的田野。
锵——第二缕声音欢快了许多。像夜莺柔软的歌唱,像婆娑的树影里,月光女神业已降临,掩映于简陋的农舍。这是时光与生命的融合,这是一种忘情的温柔抚摸,尽管我们都会在不断的磨砺中渐渐老去;尽管,我们会像一支摇曳的红烛,终将磨灭最后的焰火;尽管,我们最终会像一把在风雨中锈蚀的镰刀,再也看不到辉映日月的光芒。但为了这片多情的土地,我们曾经如此真实地来过。
锵锵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千里万里的月光,荡开一圈又一圈清澈的涟漪。一块磨刀石终将老去,化为尘,化为土,化作无边的风月,混入时间的虚无。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轮回了,一块磨刀石的消逝隐喻了什么,相信只有吹过乡间的那缕风能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