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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促着下山。天色逐渐暗沉,俞悦禧靠着竹藤椅靠背,心也逐渐沉到了胃里。
等到实在挨不住,俞悦禧泄了气,主动派丫鬟去问。少顷,丫鬟回来告诉她,大少爷出门去了,不在家。俞悦禧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更不知孔怀英与他说了什么,千万种思绪一时间挤在脑海,你推我攘,互不相让。
她失魂落魄地用过夜饭,简单梳洗后,躺在床上。万里无云的夜晚,一道弯眉似的月亮悬在夜空,银光透过窗户,照到床头。窗外,有一两声猫叫,低低的、柔柔的,似真似假。俞悦禧悚然,胳膊撑起身子,侧耳去听,那毛骨悚然的声响又陡然湮灭了……她重新躺好,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俞悦禧耳畔重新回荡起那首商淑清叫她仔细聆听的歌谣。
“肉太阳,血太阳,姐姐今日嫁情郎。”那声音起先是从脑海深处钻出,好比春日从枝头萌发的蓓蕾,逐渐膨胀、逐渐清晰……“月亮悄悄爬上来,灌下一碗迷魂汤。”越发真实了,真实得叫人怀疑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在吟唱……“一只猫儿上院墙,叼住银簪往东逃。”是的,是有一个人在歌唱。她此时正推开窗户,叫月光照在她的面庞,好似脸上结了一层银霜。
少女轻轻哼唱着,借着月光,赤脚踩过满地墨宝。
“咚咚哐哐是锣响,当当锵锵钉子忙。”她应是极满意这首歌ʝ谣,吟咏的声儿越发大了。一边哼唱,一边走到油灯前,点亮灯芯。漆黑的屋舍内猛然冒起一簇豆大的火光,屋外的守夜人被这一抹微弱的金红惊动,他高喊:“来人!快来人!小姐她又开始发疯了!”
商淑清全然不顾。
她吹熄火柴,随手一扔,跟着弯下腰,拾起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她攥着长长的宣纸,凑到油灯前。灯火照出模糊的大字,这儿有一个“女”,那儿有一个“夫”,下头是个“厉鬼”,上面高悬着“黄泉”……零零散散地落在她的手心。
“为何不见情郎面?红池映着明月光。”她狞笑着唱完,将纸张塞入火盆,倒入灯油。
伴随几下轻微爆裂声,宣纸嘶嘶地燃烧,火焰越窜越高,朝她的裙摆扑去。商淑清后退半步,避开炽热的火舌,又在焰苗摇到另一头时,迎上前去,一进一退。灰烬飞舞,沾满她的罗裙。
她面颊开始发红,双眼映着几道跳动的火舌。
仆役们以为小姐发了疯,意图纵火,手忙脚乱地端着水盆,冲进屋子。商淑清刚巧烧光那张习字帖。只见她镇定自若地踢翻火盆,令其倒扣在地,手中端着一壶冷茶,浇在滚热的盆底。
噗嗤一声,白烟袅袅而上。
商家上下的仆役们都吓坏了,过了四五天,依旧在谈论这件事。
小姐确实疯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今儿是孔老爷带官府衙役来搜查下人房间的日子。
因道姑被捕的事儿,商家上下人心惶惶,此番孔老爷手持苏州知府的手令,前来办案,仆役们都不敢怠慢,早早打扫好宅院屋舍。
丫鬟正扫着庭院里的落花,忽听格子窗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女声。
“怎么回事?外头吵吵嚷嚷的。”
“小、小姐,是……是官府的孔老爷要来。”丫鬟怯怯道。
窗内沉默许久,屋外硕大的玉兰断头般地坠。
丫鬟见商淑清不回答,正要继续扫地,却听一声“吱呀——”。女人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脑后戴着一根细而尖的发钗,穿一身素净衣裙,怀抱一个用布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瓦罐,走出门。
“去,备车。”她说。“我要去一趟王家。”
丫鬟吓得扔了扫把,回道:“好,好的小姐,好,我去跟老爷说。”
“去吧,”商淑清淡淡说。“父亲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我一定要去见他。”
丫鬟福了福身子,忙不迭跑去告诉商老爷。商老爷正陪在孔怀英身边。他躲开孔怀英,走到一旁,听丫鬟说商淑清想出门,本不同意,可听女儿是要去见王家公子,摆摆手叹道:“随她去吧,那王家小儿已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几日,最后能见上一面也好。如今一个疯一个病,或许是天意。”
少顷,马车备好,商淑清抱着坛子,上车。
车夫扬鞭,马蹄声嗒嗒,墙内的孔怀英听见鞭声,有一瞬的失神。
谁走了?
来不及细想,突然,两名衙役架着一个男人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人踹一脚他的腿窝,压着对方跪下。另一名衙役松开手,呈上一个小臂长的铁锤。
“大人请看。”
一旁魏子安主动接过,单手掂了掂。
不重,也不大,隆冬裹在厚厚的长袄里就能带走,但足够用来将一枚铁钉钉入耳孔或鼻孔。
表面并无血迹,魏子安见状,使劲拧开锤头与木棍把手的衔接处,迎着阳光朝缝隙处瞧去,见木棍的末端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
“孔公。”魏子安将铁锤递给孔怀英。“好像有血迹。”
孔怀英看了一眼,皱起眉,立刻道:“去,拿酽醋和酒过来。还有你们,在这里挖一个坑,堆满柴火,然后点上火。”
一眨眼工夫,烈火便将土块烧得通红。孔怀英取来醋酒,泼向火坑。酸苦的蒸汽犹如呕吐,打土坑里一股脑涌出,魏子安见状,将铁锤架在火坑上熏蒸。火坑毕毕剥剥地燃烧,水汽越来越少,直至烧尽的那一刻,锤头与木棍的交界处,浮现出斑驳的血迹。
炳如观火。
“冤枉,孔老爷冤枉!”那被压来的男人磕头求饶。“小人是给商家干木工活的,不认识什么和尚,不认识什么道姑,更不信佛!冤枉,冤枉!”
孔怀英递出一个眼神,示意衙役将证物收好。
他问:“你这锤子一直带在身边?可有被人借走过?”
木工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迟疑道:“二月中的时候,倒有几天寻不见这锤子,后来被一个粗使丫头找了回来……小人还以为是自己马虎大意。”
孔怀英惊了一跳,血气上涌,那清瘦的脸上,浮现一抹红痕。“商小姐人在何处?”
“小女适才出门了。”商老爷答。“孔老爷寻小女何事?”
孔怀英不理,望向魏子安,而他也默契地看过来。
“不好!”两人异口同声。
第四十章 哀诉 (下)
商淑清步入屋子,叮咛丫鬟莫要进来后,合门,插上门栓。
屋内户牖紧闭,香炉内又熏着草药粉,暖到头晕,昏昏沉沉,她往鸟笼似的架子床走,犹如行在冥府的一条大道上。到了床边,撩开帘帐,只见他身穿一件青色绸衣,躺在宽大的雕花床内。枕边放着一串佛珠,雕着五百罗汉,挂着长长的穗子。
商淑清踩着踏板坐上去。“咔嚓”。帐中的男人惊醒,凹陷的双眼望向她,背光,瞧不清人脸,但男人嗅到了她指缝里浓厚的松烟墨味。
“淑娘,”他喊她。睫毛颤抖,落在商淑清眼里,如同绿毛苍蝇搓腿。啊呀!都说女人容颜易逝,男人也是一样,又常年病着,老得比寻常人快几十倍。想他当年,十七八的时候,也是温润如玉的美男子,身为未婚夫婿,叫她在诗社的姐妹们跟前长过脸,得意过许久的……怎就会,怎就会!
商淑清不忍再看,眼珠子转到床头的雕花上去,轻声道:“身子好些没?”
“老样子,起个床都要喘半天,”男人话音轻缓,“你呢?我偷听下人说,讲你不慎撞着了邪风。如今可好些了?”
好?什么才算好?商淑清分不清。她望了一圈他的架子床,他的牢笼,觉得这大约也是她未来的出路,只不过这房间还要大一些,里头的东西再多一些。
她咬唇,默然许久后,摇着头答:“好似做了一场大梦,久久不醒,以致于分不清何时在梦中,何时又醒来过。”
床中的男人喉咙管里“嗯——”一声,挣扎着想坐起,跟要翻不过身的甲虫似的。商淑清看不过,伸手去扶他,衣袍下仅剩骨头,摸去,触目惊心。
大抵是在未婚妻跟前失了面子,男人颇为恼怒地骂道:“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贼歪剌骨!一日日的就会偷懒,倒个水都喊半天。爹娘也不晓得管管。”
“他们又不只你一个儿。”商淑清忍不住发笑。
男人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淑娘,我耽误你这么些年,于心难安……您若愿意,不如嫁给兄长做如夫人。虽说名分上,委屈了你,但我爹娘会对你好的。”
商淑清听了,别过脸,没搭理他。
她最恨他这一点,庸庸诺诺,往好听了说,是温良,难听了讲,就是个没脾气的孬种。
见面前的女人不说话,男人的神色却是满意的。他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