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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向来晚睡，这会儿睡不着，想翻出手机玩，但又忌惮关枝华，怕被她念，只好盯着被单上的月光干瞪眼。
这时风雨俱歇，浓云散去，窗外枝头的月色尚好。
愣神半晌，陈延的思绪如棉絮，越拉越远、越团越糟，糊了把脸，闭眼打算硬睡。
陈延数着羊刚酝酿出些睡意，隔壁床骤时窸窸窣窣，动静不停，睁眼一看，关枝华辗转反侧，并未入睡。
陈延翻身瞅了眼邻床阿姨，睡得正酣，她蹑手蹑脚起身、钻进关枝华被窝，轻声问：“睡不着吗？”
关枝华侧起身子腾地方，捋捋她额前的碎发说：“吵着你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温软非常。
陈延摇头，钻进关枝华怀里蹭了蹭，露出半张脸问她：“是不是有点儿怕？”
关枝华拍抚她后脑的手一顿，没说话，只是赧然地笑了笑。
“别怕，就是个微创手术。”换陈延轻拍她背。
关枝华要做的是子宫肌瘤微创手术。
这事拖了很久，她的肌瘤早在陈延上高一时，就检查出来了。
当时关枝华并没有体检意识，只是陪朋友复查时，顺道检查了下。检查单上那个“瘤”字把她吓得不轻，完全听不进去医生说的那些“这是良性肿瘤”“这是人体最常见的肿瘤之一”“目前只需要服药、定期复查就行”话。
但当陈延问到时，她就捡了医生说过的几句好话照搬出来，言语稀松平常、满不在乎。
又过几年，陈延上大学，关枝华常规复查时，医生说那个瘤子长势有点快，如果继续发展就要做手术了。
关枝华不想做手术。她这半辈子虽起起落落，但躺在手术台任人刀俎的经历，不愿再体验。藏着这个心思，关枝华开始寻些民间法子。刚好那时相熟的美容院推出了各式的卵巢保养、宫颈护理项目，关枝华在这些资质不全的地方充了不少钱。
陈延得知后很生气，和她争论为什么不能信任多年寒窗苦读、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医生，而去相信学历不到高中的美容院小妹？关枝华也生气，她没压住火：“我花我自个儿的钱还遭你这样说，以后靠你吃饭时还能上桌吗？我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它变小了！就是有用！！”
真相是关枝华检查的那家医院仪器年久失修，检查结果有误，美容院充的几万块全打了水漂。但医生说她快到绝经的年纪了，绝经后女性的卵巢功能下降、雌激素水平降低，子宫肌瘤应该会自行萎缩，这话成了关枝华不用挨一刀的又一新护心符。
一年又一年，关枝华的例假月月准时到访，并无绝经的迹象。就在今年复查时，那个和她搏斗了小十年的肉球长到近八公分，她只好再次向命运举白旗。
现在回想，陈延只叹当时年少，对人性了解浅淡，窥得点皮毛真理就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实则未曾踏及其根本做研究。
那时只顾佐证是非曲直的自己，真是满满的自傲。
“别怕，我在外面陪着你呢。”
陈延咂摸自己那句“就是个微创手术”还是说的太轻慢，又加了句。
关枝华望着怀里的陈延——小小人儿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双臂环绕，将她抱得愈发紧了些。
*
手术安排在早上七点，关枝华是当日的第一台。
温言到时，陈延刚送完关枝华进手术室。
隔着远远的长廊，就见她一人独坐发愣，两眼垂垂望着地面。
他拉开外套拉链，提前取出护在怀里的食物，手指漫不经心勾着，走到陈延面前，随手扔进她怀里。
陈延昨晚睡得浅，她认床，加上担心关枝华的状态，神经愈加紧绷，稍有一点声响，她都会惊醒。
如此往复，一直到天亮。
一早上强打的精神，这时才卸了下来，她正恹恹地放着空。
突然砸来的食物，把她吓得一懵。
她下意识去捞滚落欲坠的食物，确定它安全后，这才去找始作俑者。
抬眼的一瞬，她手一颤，膝上的食物又滚了两下，还好，小指尖勾住了塑料袋，没掉下去。
她十指紧攥，目光闪躲，不自觉回避了注视。
平静须臾，她才试着重新看过去。
温言背光而站，雨后清晨的日光格外明朗，在他周身漫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耳廓垂尖，几近透明。
他穿衣喜好如一，身上颜色不过三种，冷调为主。
这件做旧夹克，她就似曾相识。
多少年了？
陈延望着眼前这人，暗自想。
时间不经算，最后见他，已是六年前。
她从未设想过两人还会重逢，更没想过两人重逢场景会在此。

而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陈延盯着他脸，脑袋里这时窜出个人名，打量的目光，逐渐变得明锐。
这一眼，让温言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是个冬去春来的午后，春寒乍暖，融融的日光催人眠。下午两点的数学课，总能睡倒一片，包括她。
数学老师对这盛况早习以为常，他卷起教案一个个敲打过去，走到她课桌前却脚步停顿，他俯下身，朝陈延后脑猛一声大喊，期待她惊慌失措。
陈延的反应却大失他所望，她轻缓地抬起头，翻阅课本，波澜不惊。
数学老师见她这般镇定自若，直点头夸赞：“从容不迫，必成大器！”
只有同桌的温言见到她抬头侧目时的眼神，像把刀子，要杀了他似的。
正如此刻，看着他，不说话直瘆人。
温言扬扬下巴，瞥着她怀里的油墩子和豆腐脑说：“二中后门那家的。”
陈延这才转移视线，油墩子还热着，豆腐脑也烫手。
郢城的油墩子不是江浙沪那种。郢城的没馅儿，就一团老面里夹点葱花抻成小段，首尾相连成个圈，油炸成型后像贝果，胖乎乎、金灿灿的。吃在嘴里和武汉面窝类似，外面那层油壳咬着酥脆，内里的蜂窝组织要比面窝更松软。
陈延每逢大事就吃不进去东西，水也喝不了两口。这时空着肚子闻到这久违的碳水油香，顿时生了不少食欲，她拔开塑料袋就送至唇边，没半分忸怩。
二中后门的油墩子和豆腐脑，是关ʝ??歆高中早餐的标配。温言每日早训完回教室，就能见她一人坐在那儿，咬着油墩子刷题。空荡荡的教室就她一人，油腻腻的东西却被她吃出几分清爽干净，小口小口，唇瓣若沾上点油花，她舌尖一挑，就给带了去。 
陈延大学就出了省，如今郢城卖油墩子的也越来越少，有卖的也只营业早上那两个钟头。回家犯懒，只想多睡会儿，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东西了，不过她咬下第一口就察觉到不对，她眉头微皱，正要说话…
“别浪费。”
温言托住她下巴，强迫她咽下去。
才不是二中后门的那家，他就在医院对面那菜场，随便寻了个早餐摊儿买的。
陈延斜了眼下巴上那手，抬手正要打上去，就给撤走了，扑了个空。
那人抱着双臂，倚墙站去了对面。
陈延本想问那家店是不是换老板了，看来是不用问了。
她也没打算浪费，味道虽不如那家，但也还行。
陈延吃过两口，想问他怎么会来，正说着话，声量却被另一道洪亮的呼喊压了下去。
“歆果儿！”
陈延外公关黎晖是北方人，南下在武汉大学讲学时给关进了“牛棚”，后来下放到郢城下面改造劳动，一待就待到了现在。外公家乡唤女孩“果儿”，家里人随外公习惯，都称呼陈延“歆果儿”。
出声的是舅舅关之遥，他一人赶在前面，外公外婆年迈，落了几步。
“来迟了…来迟了…”舅舅嘴里重复，解释说来的路上遇到个新手司机给追尾了，耽误了会儿。
陈延忙拉住外婆手，问他们人有没有事。
舅舅摆摆手，答：“就蹭了下，走保险就行。”
外婆手捂胸口，张嘴吐长气，像是还没缓过来劲。
三人一时讨论热烈，三张嘴此起彼伏，声道各异的话语传进关黎晖耳里，混沌不清。
他右耳是聋的，一人一句还行，说话人一多，杂糅成一团，就听不大清了。
他插话打断他们，问陈延：“你妈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不到十分钟。”陈延扫了眼时间答，和他们简单复述医生的话，让他们不用担心。
安抚完他们，陈延才想起温言，想接着刚刚的话问他，转过身，前后找了个遍，都不见他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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