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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
迎宾门铃响起，陈语嫣收回目光，直起身子做生意。
进来的是两位男士，三四十岁的年纪，瞧着眼生。陈语嫣瞥了眼他们后背，满挂着渔具，估摸是来夜钓的。
这附近百十来米远处有个水库，近些日子江里禁渔，不少垂钓爱好者都转战来了这边。
这两人几分奇怪，货架前转悠半天，手上也没拿上什么东西。陈语嫣瞅过去，那俩儿又避过眼神，低声嘀咕。
“先生，是有什么找不到吗？”陈语嫣先发制人，开口询问。
那俩人连连否认，随手抓了几样，走了过来。
陈语嫣伸手欲接商品扫码，那俩人却不配合，手腕来回几个转，嘴里叫着“美女”“小妹妹”，轻浮尽显，意图昭然。
反复几次，ʝ??陈语嫣渐渐冷下脸，瞟了眼监控，指尖顿着桌面，计划叫来小区值班的物业保安帮忙。
正拨着电话，迎宾门铃又一次响起，一串脚步声逐渐增强，愈走愈近。
离灼几个大步，越过那俩人，抬起柜台挡板，弯身钻了进去。
收银台窄小，不到一个平方，站陈语嫣一人富裕，多个人也能站，前提是没其他杂物。
陈语嫣将椅子向后踢了又踢，踢到抵墙，还是不够。
离灼倒是自然，松垮着身子，直接夺过那俩人手上商品，握着扫码枪，不消几下，结束动作。
他瞥了眼屏幕，报上数字：“七十八。”
那俩人好事被打岔，但仗着两人势众，并不退让，四只眼仍滴溜地朝他背后望。
离灼“嗤”的一声笑了，从裤袋里摸了盒烟，朝桌面磕出一根叼嘴上，低头点燃，喷了他们一脸烟，半阖着眼说：“怎么？还有要买的？”
他捋了把袖口，语调渐重。
近日温度回升，但到了夜里，依旧凉如水。郢城没有春秋，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乱穿衣。陈语嫣白天贪凉，晚上也得加件薄衫。但此时的离灼，上身仍旧是件重磅白T，裤子是条直筒牛仔，水洗的浅色，脚上踩着双踢不烂，几年前的网红款。
几人顺着他动作，看过去…
衣袖宽大被撩起，露出藏在里的上臂，小麦肤色，肌肉紧实。
细看之下，还有几笔碳色线条，是个文身。
那俩人色厉胆薄，侧目对视，不过几秒，草草买单走人。
陈语嫣仍踮着脚，后仰上身保持距离，轻缓呼吸。
离灼没注意到这些小心翼翼，他跟着那俩人出去，停在门口，继续盯着他们背影。
陈语嫣脚底终于落地，缓了缓发酸的小腿肚，走去离灼身旁，叫了声他名字。
离灼回过身，摘下嘴里衔着的纸烟，俯眸瞧她。
一缕白烟从他唇瓣间钻出，向上攀绕，渐渐缭住了他半张脸。
陈语嫣跟随这缕烟雾的走势看去，最后落进一双眼里，她一怔，嘴边的话突然噎住。
见她不说话，离灼微蹙眉，没张口，直接鼻腔嗡了声：“嗯？”
低低沉沉，还夹了点喉头共振的涩感。
那缕白烟这时跑到陈语嫣面前，她退后半步，说：“谢了。”
离灼侧过头，吐出剩下的半口烟，抬手将它打散，然后说：“没事。”
说完点了下烟灰，再次送至嘴边时兀的停下，脸一转，又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眼皮一耷，径直走去了路边。
他一脚踩在路沿，一脚搭着，悬着半脚掌，脚尖点地。他微仰起头，继续吞云吐雾，路灯洒在他身上，明暗错落，摹着他的轮廓。
陈语嫣望着他背影，回忆方才那双眼，瞳仁幽深似墨，犹如不能见底的河底暗礁，让她顿感陌生。陈语嫣印象里的离灼，周身也漫着一股疏离感，但那仅是少年特有的傲气，和今天这般完全不同。
具体是哪里不同，离灼抽完一整根烟，陈语嫣也没抿出意思，但也没能继续琢磨下去，关枝华来了电话，催促她赶紧闭店上楼。
斜着又瞧了他一眼，陈语嫣这才转身进店。
这店被关枝华开了个后门，穿过去就进了小区，方便自己也方便小区居民。陈语嫣拉下卷闸门，从里锁好，直接从后门穿进小区，没走多远就到了自家楼下。
这个点的电梯很空闲，没等多久就到了一楼。陈语嫣走进去按完自家楼层，紧接又按了下闭梯。 
“等下。”
伴着这声的还有串急促的脚步。
陈语嫣连忙伸手挡住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抬眼看去，走来的竟是离灼。

“你…”

陈语嫣刚冒出个音节，离灼就已踏进电梯，在她刚刚按的楼层之上，又点亮了个按键。
“这么巧…”陈语嫣佯装淡定，热络半句。
但这人就她看过去时，不咸不淡地觑了她一眼，点了下头，没多说话。
陈语嫣不再贴冷屁股，目光转向一旁，研究起了电梯广告。
蓝白底图，一个戴着蓝色头盔的骑士，本以为是那个外卖app的常规推广，但细看却不是，是家维修公司的广告。
这品牌推广做的真烂，陈语嫣暗嘲。
或许就是为了蹭热度，以此提高知名度？
陈语嫣转念又一想，犹疑不定，逐渐倾向于质疑自己最初的评断。
“8楼到了。”
电梯提示音响起，提醒她到家了。
她径直走了出去，停驻于自家门口，钥匙插进门锁却不转动，她等待着…
“9楼到了。”
没多会儿，电梯播报音再次响起，电梯又停下。
陈语嫣向上探着身子，仔细听着上面动静。
“咔嚓——”
门开了，但不是楼上那扇，是陈语嫣面前这一扇。
“这锁有毛病了吗？折腾半天不进来？”
关枝华从里推开家门，连珠带炮一阵问，在这凌晨时分，声响格外大。
陈语嫣赶忙捂住她嘴，推着往里走。
站在楼上的离灼尽收耳底，唇边微动，转开门锁。
屋内并不是预料里的一片漆黑，客厅里电视大亮，离灼父亲江大为正在看重播的晚间新闻。
“还没睡呢？”离灼一边换鞋一边问。
“睡了会儿，又醒了。”江大为撇过头瞧他，说最近觉少。
“晚上的药吃了吗？”离灼换好鞋，走到他身旁坐下，陪着看电视。
江大为摸摸头，恍然大悟：“忘了、忘了，就说好像有件事没做。”
“晚饭过后就记得把药给吃了，不然…”离灼立马起身去倒水，边走边嘱咐，唠叨到一半又止住了口，直接掏出手机定了个每日闹钟，备注——提醒爸吃药。
“离灼回来了？”离灼母亲蒋胜岚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看样子是被吵醒了。
“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晚？”蒋胜岚裹紧睡袍，两手束着腰间系带，脚底向厨房灶台边走去，盛了一小碗送去离灼手边，说：“入秋了燥，喝点吊梨汤，特意给你温着的。”
离灼接过，握着汤匙送了一口，说：“赶巧在楼下碰见以前高中同桌了，耽误了会儿。”
蒋胜岚摸了把儿子露在外的胳膊，温度还好不低，一颗心落了下来。
“是那个叫什么关…陈语嫣的吗？”
离灼抬眼看向蒋胜岚，没想到她能记得，点点头说：“您还记得？”
“这姑娘名字好记。”蒋胜岚眼珠一转，滴溜地打量自家儿子，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她…是不是陈周杨那小子的姐？”
离灼手一滞，打量蒋胜岚。
蒋胜岚八卦起来两眼泛光，睡意尽褪，守在离灼跟前，就等他答案。
离灼没作声，手继续搅着汤匙，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陈周杨还有个姐？怎么回事？”
陈周杨和自家小子好得跟亲兄弟一般，江大为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姐，难免疑惑，直接脱口就问。
“我跟你说…”蒋胜岚倏地跑到江大为身旁坐下，急欲分享这个八卦。
“妈。”
离灼手里汤匙一搁，定定盯着蒋胜岚，声量虽不大，但依旧慑住了她。
蒋胜岚唇角一缩，话到嘴边也硬吞了下去，睨了江大为一眼，说：“还不就是你们男人那些腌臢事！”

“干嘛呢你？”关枝华被推得一头雾水。
陈语嫣不应这话，若无其事换鞋，打岔问：“楼上住人了？”
“对啊。”关枝华立马就给忽悠了过去，接过她包挂到一旁，估算日子说：“开春后进的施工队装修，住进来快一个月了吧。”
“楼上住的那家人，你知道是谁吗？”陈语嫣又问。
关枝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了句世事无常。
“怎么了？”关枝华含含糊糊，勾得陈语嫣心里直痒痒，追问：“璟颐不是好好的吗？”
关枝华虽只是个小商超老板，但店里往来人流多，都爱在她那聊上几句，她向来神通广大。
她解释：“郢城下面那几家分店，据说政府出面，已经收了。都在传他们家前几年跨行投资失败，资金链早在19年就断了，这几年一直硬瞒着。”
郢城是个地级市，下面还有四个县级市和两个县。璟颐早些年靠着好口碑，加上当地市政扶持，在下级县市陆续开了几家分店，皆占据着当地餐饮的头牌位置，当时可谓是如日中天。
“投资什么失败了？”陈语嫣蹙起眉，脑袋里转悠了几个近年来风口浪尖的项目。
关枝华没想到她这么感兴趣，竟追问到了细枝末节，不过她自己也爱聊这些八卦，她乐在其中：“房地产。起先肯定也是想着和国企合作应该没什么问题，哪成想那家地产公司走的是快周转资本运作路线…”
快周转资本运作路线…
陈语嫣听到这儿，嘴角没忍住抽了抽。
这么长的一串词儿，关枝华复述得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真不愧人送外号“包打听”。
关枝华瞅见她脸上那鬼表情，白了她一眼，但嘴上未停，继续：“…那家国企地产近些年开发的项目都频频暴雷，质量和口碑都很差，江家和他们合作的ʝ??那个项目，听说惹了不少业主维权和司法诉讼。”
陈语嫣一时大脑信息过载，不知说什么是好，最后吱了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
关枝华努努嘴，又说：“12年中央八项出台后，公务员不能签单，餐饮行业就在走下坡路。不然江家也不会13年开始好好的餐饮不做，想着去分房地产这杯羹。这几年又被这疫情闹的，餐饮更是冷得不行，璟颐就算庙大，现在估计也只是强撑。”
“也不至于搬到咱们小区吧…”
陈语嫣记得离灼家住宅不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栋别墅，不是双拼、联排，是座独栋。他家的私人花园和带跳台的泳池，陈语嫣从同学那里，不知听过多少版本。
“他们怎么会搬到我们小区呢？”陈语嫣细想更觉奇怪，她家是个回迁房，是四年前旧城改造时搬过来的。
当时的拆迁政策就不太够看了，但还是有不少人都寄希望于这次拆迁来安身立命，都叫嚣着这么个政策就让他们从市中心搬到新城开发区肯定不干，一个个都做好了当钉子户的打算。
关枝华是第一批签字同意搬迁的，不是没那贪心想多要点赔偿，只是当时涉及拆迁的人数众多，政府肯定早就定好了铁标准。审时度势，还不如表明态度配合工作，争做第一批拆迁人员，抱不了西瓜也能摘个桃。
最后，陈语嫣家那栋占地不到一百平方的小两层自建房，换来了这套一百三十来平的四居和楼下那两间商铺。虽在新城区，但视野放长远，关枝华总体还算满意。
“听说他们家老房也在我们那片区，当时分房子的时候就有他们家一份。楼上那套早就分给他们家了，只是之前不稀罕住呗。”
关枝华瞟了眼时间，十二点都过了，催促她赶紧去洗漱，不让再继续聊了。
陈语嫣只好抱着睡衣去了浴室。
热水浇灌她全身，她双眼紧闭，感受热流冲刷身体，从头顶到脚趾，热汽在她每个毛孔上蒸腾。这份舒适不由地让她思绪渐渐发散，她又回忆起方才看到的那双眼，她这会儿好似琢磨出了些什么，突然同他有些感同身受。她胸口不自觉地泛起几分同情，但这份情绪的长势还未蔓延就给夭折了。
她“啪”的一下关上花洒，心里暗啧——自己都是座泥菩萨，哪来那么多圣光普渡他人。
*
陈语嫣早上七点就要开店，头两天她还人模人样地描眉画眼，第三天就彻底放弃，掬捧水把脸打湿就出门。
昨天睡的晚，陈语嫣边等电梯边整理头发，两手一抓，团了个丸子头。
正抓着颅顶那几撮，想再垫高一些，电梯门就开了。
“早。”
离灼在里面站着，扫了她一眼，不同于昨晚的冷淡，主动打了声招呼。
陈语嫣放下折腾头发的手，走了进去，背对他站着，也应了声“早”。
两人高三同桌整整一年，时隔多年再见，境遇已天翻地覆，陈语嫣想到关枝华昨晚说的那些话，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思索半天，还是只有沉默。
“牛肉面吃吗？”电梯降至一楼，陈语嫣突然开口，囫囵地冒了一句。
“什么？”离灼在想别的事，注意力没放在她身上，就听见她含糊的一声，不知说了什么。
陈语嫣清了清嗓子，重复：“感谢你那天送来的油墩子和豆腐脑，请你吃牛肉面行吗？”
长长的句子背对着他一股脑儿说完，就是不回头。
“行啊。”
离灼朝前踏了步，垂眼正好瞧见她素着的那张脸，没描色的眉毛浅淡，只有眉峰处的颜色稍重些，像两座矮矮的小山峰，颧骨处还有两点色沉，不知是尚未代谢的痘印还是晒斑。虽为瑕疵，却平添了几分真实可爱。
他语气调笑，又逗弄了她句：“想吃油墩子了就说，油墩子换牛肉面，这种好事可得留给我。”
陈语嫣总算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走出电梯的步子更急了些。
离灼腿长，几个大步，跟的气定神闲，倒衬得她急赤白脸了，她渐渐也慢下步调，两人向着小区路口那家面馆走去。
陈语嫣自己要了碗三鲜粉，给离灼直接加码要了碗全家福，牛筋牛杂牛肉满满当当，堆出了个小山坡。
这时虽刚刚七点，面馆却早已食客满堂，陈语嫣和离灼只能和他人拼桌，坐到摆在店门口的矮桌那儿。
他俩儿挤在一排，和高三那时一样，离灼那双腿总不能端正地摆在自个儿的课桌下，总要岔条腿在外，把同桌的她挤得逼促。
陈语嫣低头眺了眼，这人骨架宽大，擦着她大腿的那膝盖抵她一个半，屈在这矮桌下的确不好受。她没似以往那般作声斥他，只是默默朝一旁又移了移。
“你那天怎么会来？”陈语嫣搅了搅碗里的粉问。
离灼刚送进嘴里一口面，听到问话，鼓着腮帮子嚼了两下就给咽了，说：“哪天？”
陈语嫣不觉得是自己说话语焉不详，只觉得跟这人说话费劲，每次都得解释再解释，只好又说：“医院那天。”
离灼挑起一筷子面晾着，这口可得慢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