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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时间: 2023-08-14 15:56:31  作者: dongd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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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宁,是我阿娘的名字,她叫江旭宁。
这是娘亲写的。
翻开小记之前,我只满心欣喜,我很少了解母亲的一切。
也许能通过这本书了解娘亲的生平。
可是这本小记,不是一本能缅怀亲眷的家书。
满页所写,都是颠覆我十五年认知的血泪真相。
我一字一句读去,还未读过半,已满目湿润。
泛黄的宣纸和积灰,说明着这本小记这么多年的无人知晓。
现如今,纸上又沾上了不明的水痕,是我的眼泪。
我掩面恸哭。
我读到的不是阿娘的故事,是一个名叫江旭宁的女子的一生,虽然她的确是我的娘亲。
她出身名门,学识不薄。
她认识了自称来自后世的少女宋石薇。
她们惺惺相惜,宋石薇欣赏她沉静渊博,她亦能理解宋石薇那些离经叛道的后世思想。ץź
宋石薇和江旭宁一起扶持新皇,一起入朝为官,她们身为女子却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把一众男子辩得哑口无言。
她们单薄的身躯,给天下女子带来了希望。
可是江旭宁不像宋石薇,在这个地方是无牵无挂之人。
她的出身和家族,在她最夺目耀眼的几年,变成最冰冷锋锐的利刃,狠狠刺向她。
几大世家官员联合上书,逼着江旭宁嫁人。
他们逼迫不了宋石薇,却有筹码压迫江旭宁。
整个江家都背叛了她,他们用亲情和家族施压,要她回去相夫教子。
她最后妥协了。
她嫁给了我的爹爹,谢远山。
可是她尝过自由的滋味,又怎会忍受得了被缚笼中。
这本小记,前面是潇洒快意的笔法,美好得像是话本里杜撰出来的故事。
从她嫁进谢府开始,甚至连下笔写字的力度,都透露着悲哀。
谢远山不在乎她的才华,旭宁不能插手朝堂便在家著书写作,她想授予天下女子更多不一样的思想。
谢远山将她呕心沥血著出的诗书付之一炬。
整个谢家只盼望着她早日有孕,能为谢家开枝散叶。
她的满腔才能无人在意,她的喜怒悲苦亦是被埋没在深宅大院。
她只被当成夫家的所有物和工具。他们抹杀掉她所有的出众。
旭宁生了我以后,写的小记笔迹越发混乱,透露着油尽灯枯。
我看着她最后那段日子的绝迹,悲痛不能自己。
「我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了,我虽无甚病痛,此一生的悲喜和命数却已然耗尽,再活下去也只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机全无。」
「我活不到养育儿女的时候了,既无养育之恩,只希望小女以后也切莫称呼我娘亲,我并非只是她的生母,我是旭宁……是上过朝,当过官著过书的旭宁,我只是我自己,我是旭宁……」
我把书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着哭泣,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在这里。
我哭的时候咬住自己的手,怕忍不住发出太过悲痛的声音引来谢远山。
「旭宁,你是旭宁,你以后都是旭宁了。」我泣不成声地对这本小记说道。
我把旭宁小记藏了起来,想来爹并没有发现过它,才得以让我见到。
「宋石薇……」我喃喃着。
前十五年一直被我视为仇人的名字,如今却成了少数懂旭宁之人。
我想去见一见宋石薇。我想看看和旭宁一起并肩而行的人。
我还想亲自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挚友备受折磨而死,若是知道,又为何没有一点动作。
父亲正好有几日公务缠身,我溜出了府。
宋石薇当上监国以后也坚持每日下朝后都在城西给愿意听课的女子授课,不论年龄都可以去听。
从前我不屑,今天我第一次主动往城西走去。
一路上见到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和年幼的女童,幼童们懵懂天真,奔走呼号,「宋大人一会儿就来授课了,都快点别错过了!」
宋石薇授课的地方并不像豪门贵子们的学堂一般有装潢,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因为人多,并无坐垫。
来听课的人,哪怕其中有衣着贵气的女子,也仿佛习惯了一般,眉头也不眨地就席地而坐。
我犹豫了一下,就被旁边人带着坐在地上。
一个身着官服,身板笔直,眉眼凌厉的女人走到了讲桌前。
她的脸上未施粉黛,五官有岁月的痕迹却难掩风华,站在那里,就自带气度和锋芒。
我知道,这就是我听了十多年名字的,宋石薇。
我在人群中遥望着她,听她用清朗的嗓音授课。
她讲的是男子才能听的圣人之道,是治国治家之道。
是我在家把女诫翻烂了爹爹也不允许我去读的书。
我竟听得入迷了。
她讲完课业,又说可以解惑。
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站起来,她好像也是第一天来听,脸上还带着怯懦。
「宋大人,您说,我们的命运在自己这里,可我的夫郎说女人什么都不会,只会在家做针线活,就该全听夫家的。」
宋石薇笑着问她,「你的夫郎是作甚的?」
布衣女子说,「是木工。」
宋石薇又问她,「你觉得他每日做的那些木工,若是你日积月累地去学,你学得会吗?」
布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疑了一会儿,才鼓着勇气说道,「我的力气不如他,但是若是咬牙辛苦一些,应该能学会。」
宋石薇回她,「既然他能会的技艺,你也能学会,他有双手,你也有双手,若你能学,你又比他差在了哪儿呢?」
宋石薇等她坐下,环视所有人,声音铿锵有力,「我在此授业所讲,均是世家内男子才能学的内容,男子总嘲笑女子不懂,可是在座除了几岁的稚童,你们听不懂吗?」
「我们一直都学得会,听得懂,我们女子并不缺什么,也并非生来就是要养在闺阁然后等着嫁人,幼时命由父母决定,通人事了又把命交给男人草草度过余生。」
「人生不过须臾,既然来人间走一遭,便不该糟蹋上天和爹娘赋予的这一生。命数都该是自己的。出身寒门的男人尚且懂得寒窗苦读想要改命,我们女子为自己改命又有什么错?」
「既然我们学得会,听得懂,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学?为什么不去争?就因为世道不允吗?」
「我知这世道不许,我宋石薇,一直站在朝堂,一直立于人前,就是为了证明我们能创造的不比男子少,我就要替天下所有的女子去争,争一个命由自己的机会!」
她慷慨激昂,语气坚定。
让在场的女子都湿了眼眶。
宋石薇不高也不壮,宽大的官服在她身上甚至能把娇小的她整个罩住,可她的气势却如高山之松,是独一份的厚重高深。
这就是后世的思想吗,果然像天外之人。
她就像一颗天外来石,狠狠地砸进了这个时代,在无数人心上落下一记重击。
我想到了奶娘,她在府里挣的不比夫家少,却还是因为命不由己,草席裹尸。
想到了旭宁,她本可以和宋石薇一起站在无数女子的身前,也因为命不由己,死在了深宅大院。
我怀里还揣着旭宁小记,我胸口的衣襟却湿了一大块,是我的眼泪在止不住地往下流。
旭宁,奶娘,我知道你们是因何而死的了。
她们死在了幼时被只允许学女德女诫的日子里,死在了少时出嫁的红妆里,死在了困在宅院的夜里。
我忘了自己还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不曾注意到人群已经散去,只留我一人。
一双长靴停留在了我面前,我抬起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从人影上依稀辨认出是宋石薇。
「果然是旭宁的女儿,哭起来也那么像她。」我听见她略带怀念地说,语气中带了说不明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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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女儿?」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问她。
宋石薇拿出块纸帕给我,「你是故人之女,我又如何会不关注你,我等你来找我,等很久了。」
我紧盯着她的眼睛,「旭宁在谢家死了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替她报仇,又何必关注我。」
宋石薇叹了气,明亮的眼眸也染上了悲戚。
「那时,世家想打压我们,几乎用尽了各种手段,差一点就连圣上也保不住我们。旭宁说,如果她出嫁,能让世家稍微退步,她愿意。」
她的神情里也带着无尽的自责,「旭宁说,只要我还能留在朝堂上谏言,她的牺牲就是值得的。她把一切都托付给我了。」
「我带着旭宁的愿景,数十年来踽踽独行,谢远山甚至不让我去见旭宁最后一面,也把你看得严,我只能等你来找我。」
「那些世家甚至在旭宁死后,把她曾经的光辉尽数抹去,到如今,世人都不记得她是同我一起入朝成为女官的女子了。」
我看着她眉间染上的风霜,哪怕神采奕奕,发梢间也夹杂了几缕白色。
「爹爹从小就说,你是害死旭宁的人,要我长大了见到你,一定要把你当成仇人看待。」我说。
「他果然……」宋石薇只能苦笑。
「那你今天是来报仇的吗?」她这么问我。
我把怀里的旭宁小记拿了出来递给她,「我当然要报仇,我要找到旭宁真正的死因,你要帮我。」
她接过泛黄的纸册,颤抖着声音,「我会的,我们要一起给旭宁一个交代。」
见过宋石薇以后,我乖乖回了谢府。
谢远山正在替我谋划婚事。
他每日都拿来许多世家公子名册,说要替我寻得一个如意郎君。
他此时倒真像个真心为女的好爹爹。
我仍然是一副恭谨顺从的态度,「任凭爹爹做主。」
可是我不再是他的乖女儿了。
我不会嫁给所谓的良婿。我不会把自己托付给所谓的良人。
真正能决定我命数的良人,只应该是我自己。
他还在欣喜于能用我去当棋子,嫁给他想拉拢的世家之时,一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氏嫡女,柔婉恭谨,备受监国所喜。如今年岁已到,既通事理,即日起赴监国身边,日夜相伴。」太监宣读了旨意。
谢远山送走太监以后暴跳如雷。
「我就知道这个宋石薇,她是故意的,她害死了你娘,还要把你带到身边去害你啊!为父不许啊!」
他字字恳切,我心下冷笑,面上还是依依不舍。
「爹爹放心,婉柔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去她身边说不定,能帮爹爹一起扳倒她。」
谢远山虽不愿,碍于圣旨,还是让宋石薇的人带走了我。
是我让宋石薇想办法,在我出嫁前把我从他身边带走,我不想成为联姻的棋子,更不想步旭宁的后尘。
我到宋石薇身边后仍是时常给谢远山写信,假意给他通风报信。
他开始觉得我到宋石薇身边不失为一招好棋,能助他当内应,甚至开始同我说起他的计划。
我在宋石薇身边没有偷闲。
她说我养在谢远山身边,太多东西都没有学过。
我每日要练武,看兵书。
这是我自己提的。
旭宁在小记里写过,她和宋石薇都没什么带兵的本事,这也是她的遗憾。她们可以同文官分庭抗礼,却永远插手不了军事。
然后跟着宋石薇去城西同诸多女子一样听她授课。
我习武最是艰难,每日光是打基本功,就快去了半条命。
宋石薇问我,「后悔习武了吗?」
我脸上全是汗水,原本白皙细瘦的手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也结实了许多。
「男子能学的女子也能学,这是你说的。我差了基础,现在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她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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