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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晓瑶只点了点头。
春风拂来，颈上的头巾吹得翻飞，她伸手拉回，取下递给晚眉拿着。
她窈窕的身上套着梅花纹纱袍，外罩织锦镶毛斗篷，头梳简单的发髻，除去一支半旧金钗外，再未戴任何其他头饰。
北关的天很冷，一年之中只有六月到八月才暖和些，其余时候尽是寒风与冰雪。
是以，棠晓瑶的脸冻伤厉害，面颊又糙又红，尽管有自小养成的素雅气质加成，也掩盖不住身上经过多年磋磨的沧桑。
周氏挺了挺脊背，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先前听说，定国侯的长女乃盛京有名的才女，貌美无双，她还担心被比下去，现下一见，着实是她多虑了。
沈夫人瞅见她这副作态，将心头的不满压了又压。
“长安呢？”棠晓瑶侧转身，从人群中牵出个五岁的男孩，“来见过你父亲。”
这是她刚到北关时收养的孩子，因被抛弃在荒野，亲生父母的身份已不得知。
李长安挺着小身板，规规矩矩地稽首行了个大礼。
“孩儿拜见父亲。”
李敬早已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垂眼望着他，神情略显淡漠。
“起来吧。”
周氏搂着自己儿子，心里不是滋味。
本来她的钰儿是靖国府长孙，现在来了个便宜儿子，将来不得分走钰儿的家业？
“进城吧。”
不等其他人一一过来见过，李母拉着棠晓瑶，让她与自己上了同一辆马车。
走在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厢内，周氏让儿子枕着自己的腿躺下小睡，取来小毯给他盖上，而后两眼朝李敬那边瞟。
“三奶奶这些年确实操劳，那张脸磋磨得不成样了，手也生了冻疮，我瞧她的小指像是受过伤变了形，委实可怜。”
她看似在怜悯，实则是讥讽。
出身高门却又如何，照样活得不如她这个庶民出身的。
李敬微微睁开眼，透过竹帘看外面连绵的青山。
周氏看他似有心事，微挪了挪过去，低声问：“三爷，你在心疼她？”
“她毕竟是李家的功臣。”李敬心情沉重。
若无棠晓瑶，李家几十口人到今日恐怕剩不下几个活着。
据说初到北关时，他们在荒漠里垦荒，甚至没个遮风避雪的草棚，饿得只能吃雪充饥，短短半个月死了三个孩子和西府那边的两个姨娘。
他不知道北关的日子有这么苦。
“她是功臣，但我也不差，我伺候你五年，还给靖国府生了长孙，且当初，我也是你堂堂正正娶进门的，论地位，我不该比她低。”
周氏拽了拽李敬的衣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李敬曾答应，等时机成熟，扶她为平妻，将来要让他们的儿子继承爵位与家业。
李敬缓声说道：“不会忘，但这才刚回府，不好就提这些事，得等一段时间。”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可不想被人踩在头顶上欺负。”周氏轻哼，扭过头去。
“含光一向温婉，是再好相处不过的人了，断不会为难你。”李敬如是说着，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办到。”
周氏冷笑：“五年不见，你就敢肯定她还跟从前一样好相与？我是个妾，她是正妻，她想怎么践踏我都行，老太太和太太必定是不会管的。”
李敬笃定道：“她不会的。即便将来发生些口角，你也尽量让着她些，毕竟是咱们亏欠了她。”
“亏欠什么？我本来也做了你五年的妻，现在倒好，来了盛京就要贬妻为妾，我才是被亏欠的那个。”周氏将不满都显露在脸上。
“当初纠缠我时，你就知道我有妻室的，不是么。”李敬拧着眉反问。
“我……”周氏噎住，彻底没了话。
另一边的车厢内，李母正郑重地叮嘱棠晓瑶一些话。
“在北关五年，多亏你开店做生意，四处奔走劳累，这才养活了族里上下几十口人，李家人都很感激你，我也始终将你的功劳记着，日后必不会薄待你的，这个你只管放心。”
棠晓瑶垂眼听着，没有应声。
李母接着说：“但回了盛京，就不比从前了，你是世家女子，该有世家女子的修养，切不可再出去抛头露面，往后只待在后宅，跟着敬儿他母亲学习管理内府，好好当你的官太太即可。”
启程回京之前，棠晓瑶便试探过李母，向她透露自己想在京城做生意的意向，结果她当场便黑了脸，说哪有高门大户家的媳妇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反而要出去奔波的？
念着她是长辈，这五年来又对她还算不错，棠晓瑶到底没跟她争辩。
她只想着，回京后与李敬把婚姻了结了，恢复自由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用不着受这些教条规矩束缚，暂时忍忍，倒也无妨。
可上次李敬的来信，让她有些忐忑，他不肯和离。
“对了，你那家铺子和里面的药材共转卖了多少银两？”李母忽然问。
棠晓瑶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随口回道：“只有三千多两。”
李母点了点头，眼里掠过算计的光。
“这也不算少了，等回到府里，就存进府库里去吧，省着点花，勉强也够一年的开支。”
“可我已着人送回娘家了。”
那是棠晓瑶的私产，她起早贪黑吃了五年苦挣来的，凭什么给李家公用？
李敬若像个样子，或许还可以考虑，可如今他却另娶，她就得为自己做打算了。
“你怎么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李母很恼火。
李家的媳妇不为李家考虑，反倒只想着娘家，属实不太像话。
棠晓瑶微笑道：“我以为，我自己挣的钱，能由我自己支配的。”
“我没说不让你支配，”李母缓和语气，“李家刚平反，正是拮据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帮衬着点。”
“以后我会注意了。”棠晓瑶嘴角闪过一抹讥诮。
她帮衬了李家，已经够了，她又没欠他们的。
车队入城，直奔李府。
李府分东府和西府，东边是靖国府，西边是信国府，中间隔着一条街。
东府如今只剩下李敬和两个庶出的弟弟，三人中又只有他一人有子嗣，人丁单薄，甚是冷清。
门前的两只大石狮子遭了五年的风吹雨打，已显陈旧，三间兽头大门前不久刚刷了漆，却是十分亮堂。
正门之上有一匾，上书“靖国府”三个大字，这匾和字也崭新，想是才打造，重新挂上去的。
正门一般不开，往常只两旁的角门有人出入，但今日不同，三扇门同开。
“祖母，咱们进去吧。”李敬扶住颤巍巍的李母，见她满面泪痕，少不得又要劝解两句。
周氏去挽沈夫人的手，想借机献献殷勤，被沈夫人不动声色避开。
“含光。”
棠晓瑶上前，挽她入内。
周氏被甩在后面，一张脸阴沉下去，转头看李敬，他已搀着李母进府了。
恼火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咬牙忍住，牵着儿子跟上去。
“周姨娘请留步，”一个婆子拦住她，抬手示意西角门，“妾室不可走正门，请您移步。”
“什么？”周氏气得两道柳眉倒竖，“这是什么意思，我随夫君回来当日，也是走的正门。”
那婆子回道：“之前是之前，如今得按李家的规矩来。”
自是李母的授意，否则她不敢这般嚣张。
周氏咽不下这口气，本想唤李敬为自己主持公道，岂料一抬头，早没了他的身影。
当初她看中李敬俊美的相貌，不顾父母反对，不惜使手段给他下药，先失了清白予他也要嫁给他，五年相夫教子，却换来这样的苛待？

婆子催促：“姨娘请。”
“娘？”李钰摇了摇母亲的手，仰头看她。
周氏只得绕到角门去。
日后她的钰儿承袭爵位，做了国公府的主子，她天天从正门进出，看谁敢说半句不是？
棠晓瑶先送沈夫人回原先的住处安顿，而后自抄手游廊穿过，走过两个小花园，行至三房的独院。
她当年是蒙着盖头被引进来的，不熟周遭的环境，是以前头得有个丫头引路，以防走错。
李长安未曾见过这样雕梁画栋的建筑，一路忍不住多瞧两眼，可到底担心让人看见笑话，失了礼数，只紧紧抓着棠晓瑶的手，未敢四处张望。
垂花门进去，可见正中一个穿堂，自一扇大理石屏风旁绕过，便是三间厅房，后面一座大院，名为笼烟斋。
此乃正院，棠晓瑶嫁进来时，被送进的喜房便是在里面，可现如今住在这里的，却是周氏。
“三奶奶才过来呢，我说怎么没在冬暖阁见着你，”周氏婷婷袅袅从游廊那边走来，“冬暖阁一应早已备全，妾身领你过去吧。”
晚月眉头一拧：“怎么去冬暖阁？我们小姐自要住笼烟斋的。”
周氏笑道：“笼烟斋本该让给奶奶，可我住了两月有余，物品太多，一时难以挪腾，总也不好叫你等着不是？”
这借口毫无说服力。
晚月还欲再言，棠晓瑶先说道：“也好。”
倘若她现在要求换回来，周氏多半会去找李敬哭诉，下人看见，还以为她仗着正室的身份欺负周氏。
老太太和太太那边问起来，周氏又会说自己刚进李府，不懂规矩，反显得她更加委屈。
索性先不必提这个事，横竖会有人替她提。
顺着游廊至笼烟斋北侧的冬暖阁，棠晓瑶送李长安去西侧耳房安顿妥当，方进正房歇息。
晚月一面置放行李，一面叨叨不停。
“小姐，笼烟斋本是你的住所，焉能让给别人？那周氏今日能鸠占鹊巢抢你的住处，来日就会夺你的正室之位，甚至把你挤出李家，她可是陪伴了三爷五年，夫妻情深，你怎么比……”
“少说两句。”晚眉屈肘戳她，使劲使眼色。
晚月自觉失言，回头去看棠晓瑶。
后者正喝茶，面色如常。
“你们也乏了，去歇着吧。”
姐妹两个将软榻铺妥，静静地退了出去。
棠晓瑶搁下茶碗，透过窗子，望向院中长满花骨朵的桃树，怔怔出神。
笼烟斋乃正院，是她的居所，妾室断无入住的资格，李敬不会连这都不知，可他却让周氏住了进去。
犹记成婚前，李敬与她说，此生只娶妻不纳妾，省得后宅像他父亲的那样，成日不得安宁。
时过境迁，李敬怕是早已忘记自己说过这话了罢。
坐着愣了半晌的神，棠晓瑶将取来纸笔，坐于案前，给定国侯府写信。
写至一半，外头有人敲门。
“小姐，三爷来了。”
“知道了。”棠晓瑶将笔置于笔托上，整装出去。
李敬站在院中桃树下，听到步声，回过头来。
好一会儿，两人都相顾无言。
纵使年少情深，情分也早都让五年的风霜消磨淡了。
“三爷过来有事吗？”棠晓瑶先开了口。
“还是唤我敬之，可好？”
敬之是李敬的表字，昔日私底下棠晓瑶就这么唤他，更显亲近。
棠晓瑶没有回应，她心目中的敬之已经死了。
李敬也不好勉强，“这里可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婆子们，令她们去备了来。”
“没什么缺。”棠晓瑶摇头。
晚月在旁听见，老大不满。
原以为三爷是来说住所一事，要让小姐住回笼烟斋呢。
李敬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棠晓瑶，沉吟少时道：“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棠晓瑶垂下眼睫，指腹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纯银镶翠玉戒指。
“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李敬尴尬而又失落，他想与她多说说话，沟通一下感情，她却这般冷漠。
果然还是变了不少，以前她是个很爱说话的姑娘。
“先前我在信中托你带漠山雪莲，你可带了？”
晚月翻了个白眼，他倒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